有了这么一回尴尬事,再相逢,绿栀明显不如早间自然,行为举止间多有局促。薛凌摸了两把袖间,生硬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好。”
薛凌自是唯恐给这里惹了祸事,绿栀哪能明白其间道理。本就委委屈屈的,听她这一说,越发觉得是薛凌看不上自个儿,却忘了在齐府,二人真正身份有别的时候,薛凌也并没摆过什么小姐架子。
说到底,原不过是绿栀心有戚戚。昔日鱼目,突而成了粒明珠。人前喜不自胜,人后,总是有那么点微末惶恐。拥有的一切,并非她自己得来的。如果此生不曾遇见薛凌,齐府树倒,她只是四散的猢狲而已。
人没有的时候,也就罢了。若这一生,她一直是个下人,没准也就安安乐乐的去过完这一生,有什么艰辛困顿,忍忍就过了,谁让自己是个奴才呢。偏偏她尝了那么一点糖,从此白水就难以下咽。
可这糖,是薛凌带来的。在绿栀无法确认自己能捧牢的时候,就少不得去担心,会不会,有一天,这糖又会被薛凌收回去。她待老李头如亲生父亲,拿存善堂作此生心血,报恩尚在其次,更多的,是唯恐自己哪天又要回到过去。她希望,有朝一日,能守得住手里的东西。
可此时,她还守不住。
好在绿栀心思纯良,除了有些自怨自怜,倒也没生出什么嫉恨心思。在其他几人面前掩饰的也好,并没谁瞧出来什么不对劲。薛凌看她眼间朦胧,似是要哭,便叫了绿栀到屋里想找个什么东西送去,缓和一下气氛。
然她久不在苏家,手头也没什么好玩意,翻了几翻没找着合适的。烦心又起,干脆抓了一把银票塞过去只说是反正老李头贴钱,给他贴个够,说罢再不管绿栀,静心去描帖子。
一整天众人都忙忙碌碌,膳食也简单。薛凌难得吃的慢条斯理,光阴就这一刻静好。待夜幕垂下,她就要从存善堂滚出去,回薛宅,带上东西去霍云婉那,想想这些破事,能拖一刻是一刻。
“活着真是件倒霉事儿”。幼年的薛凌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被薛弋寒骂的狠了两句,学着一个将士的口气抱怨。
鲁文安难得正经:“你瞎说什么,看你每天想干嘛就干嘛,想去哪就去哪,倒霉什么。”
“那怎样才算倒霉?”
“嘿,就是你干的每件事,实际你都不是很想干,可你不干吧,你又忍不下那口气!你看你爹。算了……你不要看你爹。”
碗里汤仍是加了不知名的草药,渣滓没滤干净,薛凌喝到嘴里,毫不顾忌形象,“噗”的一声吐桌子上。老李头见怪不怪,赵姨二人强行装没看见,绿栀那会见了银票也不高兴,此时反被薛凌这个举动逗的偷笑。
也许,她总算觉得,薛凌和她平等了些吧。
用完饭,还间或有人来。薛凌终是开了口赶人走,又跑到老李头房里道:“李伯伯,你陪我一小会,我要走了呀。”
老李头正对着一个方子研究的仔细,他医术不佳,来这的又多是穷人,难得见到什么好方子。若遇上人从别处求来的名方,就要花费诸多时间去查验各种药理,以求从里面求知一二。
听见薛凌喊,一抬头,看见薛凌斜倚门前,忽而眼前一酸。他太久没见过薛璃了,不是平城的小少爷,是藏在黑暗里的那个病秧子。每次他进去喂完药,就要走。幼小的薛璃缩在**,软软的喊他“李伯伯,你再陪我一小会啊。”
老李头从不敢多留,他怕梦回当年。他总会想,是不是自己学艺不精,所以导致柳玉柔不治,薛璃体弱。所以他喜欢看到薛凌,喜欢看薛凌趾高气扬,喜欢看薛凌打马飞舆,哪怕薛凌多半时候都是没大没小的喊他“老李头”。
他还是喜欢,喜欢薛凌一身轩昂的少年气。
而此时,他的小少爷没了,他的小少爷活成了后院那个病秧子。
老李头手忙脚乱的将药方塞回柜子下,结结巴巴的问:“你……去……去哪”?他大概是吓的,竟怀疑薛凌是得了绝症,从此也只能被困在一间屋子里,可怜兮兮的喊:“你伯伯,你再陪我一会啊。”
薛凌拍了拍手,进去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手搁在桌子上,头也爬上去,懒洋洋的道:“去……去给我爹讨个公道”。她顿了一顿,又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以后,我就来的少了,你可少贴点钱吧。”
“怎么少来呢?你不跟李伯伯住一起”?老李头搓了搓手。他从来没有在薛凌面前自称过伯伯,现在说出口,觉的百般怪异。
“来的多不好”,薛凌忽而惊喜的抬起头道:“要不你们去平城吧,等我办完事就去找你们”。她又黯然的趴回去,道:“不行不行,那地现在还是霍狗的。”
“小少爷……”
“算了……”,薛凌一挥手,她有一肚子话想跟老李头说,说宋柏,说宋沧,说薛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二人一个根本不会撒娇,另一个完全不知道怎么哄这个少爷,磕磕绊绊好一会,薛凌觉得多留也是徒惹伤感,起身便要回屋收拾东西走。
老李头要挽留,却找不出什么好借口,焦急中把薛凌送的那根参拿了出来,道:“小少爷等等,能否帮我把参切的薄一些,好入药。旁人没那个气力,拿去大点的药铺,怕是要不少银子,还得被扣下不少。”
薛凌自是不觉得有什么为难,反长出一口气,她又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多呆片刻。老李头拿出个专切药材的小铡刀,但薛凌切了好几片,老李头仍嫌太厚。说老参药性重,病人大多虚不受补,非得切成薄如蝉翼,方可入药。
“小少爷,过,犹不及啊。”
薛凌又试了几次,老李头仍不满意。倒也不怪薛凌,那铡刀虽锋利,却是小了些,日常难得见到这般粗的药材,自是用着趁手的很,今天就不行了。薛凌干脆把平意滑了出来,慢悠悠的去削。
手头有了事情转移注意力,两人谈话反倒随性了些,甚至提起了薛弋寒。薛凌并没说薛弋寒自尽一事,只说此事跟魏塱没完。老李头却失了初见薛凌那晚的悲愤,而是有些伤感的看着薛凌道:“小少爷,所有的事,都会结束的。”
薛凌手头动作未停,也没听出老李头什么意思,只顺口道:“当然,魏塱死了,这事就完了”。说完她又觉得自己似乎大声了一些,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四周,才继续去削人参。
直到其全部化为薄片,天也大黑,薛凌长出一口气,她终是要走的。这其间绿栀来了数回,见她二人叙话,倒是没打扰。瞧着薛凌回了房,便巴巴的跟了上来,道:“小姐,我竟是忙忘了,后儿就是你大喜之日。你可是要回陈王府?”
她这一说,薛凌方记起这档子事,她当是没打算参合,却不便明说。只能道:“嗯,这就回去了。”
绿栀便从身后掏出个盒子来,道:“我没什么好东西给小姐的,这是我前些日子去街上淘到的一支珠花,希望小姐不要嫌弃。”
薛凌终于感受到一丁点绿栀的讨好,她没接那个盒子,只道:“我根本不是什么齐府的小姐,你以后也不要参合我的事,跟老李头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她拎着包袱走的飞快,里面装着她最重要的荷包,装着薛弋寒的半幅画像,装着她的一切痕迹。这个存善堂,再也没剩下什么了。
屋里绿栀略带疑惑的一声“小姐”余音未散,薛凌已行至存善堂大门口,回头一看,应是老李头忙着去收拾人参片,台阶处那柄小小的铡刀还没收。分明是治病救人的玩意儿,可隔着这几步瞧过去,
只见一刃朔气寒光,怪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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