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思拿着手上纸张,犹有忐忑未定,低声道:“也不知东西是真是假。”

永乐公主含笑迎上,一双藕臂攀上脖颈,软声道:“你管它是真是假,到时候就知道了。”

“如果是假的,岂不是她……”

手指点上唇齿,捂住了他想说的话,永乐公主道:“管旁人如何,而今京中,你说了算。”

暗室无声,卷帘散下来,薛凌坐在马车里深呼了几口气,自言自语般叹道:“吓死了吓死了,总觉得那味儿散不去。”说话间拍了两下身上,似乎衣襟上沾惹了来。

李府里头,熏香是浓了些,那也没浓到进去就沾上的地步,薛暝温声道:“哪有散不去,出来不就没了么。”

薛凌一边嗅着手,道:“你也闻到了?你说那树都成秃枝子了,怎么花味还这么浓。”

薛暝愕然,不知如何答,她又嗅了两下,催着道:“熏死了熏死了,赶紧回去拿别的捂一捂。”

他后仰偏头,离李府已走出了好远,实没闻出什么花味来。分明壑园点的,是沉木香。

戌时过半,两人回到了壑园,想是进门时有人去传,逸白特候在了住处,待薛凌进门,忙从檐下迎了来。

薛凌稍愣,恐是有急事,隔着几步远高声问:“你在这做什么?”

逸白含笑上前躬身作了礼,双手奉上一张纸道:“姑娘下午不是说要寻个办事的主顾,特交代小人晚间呈来么,怕耽误事,特在此处候着。”

薛凌伸手接了,没好气道:“吓死人了,你随便遣个送来不就好了。”

逸白笑道:“姑娘特意交代的事,还是我来稳妥些。”

薛凌抬纸,院里灯火昏暗看不清楚,就见名姓甚多,奇道:“找一个就行,要这么多干什么。”

“原是说姑娘吩咐一声,底下帮着办就行,您这非要亲自去,恐一两家不能入眼,小人拟了城里头三四個台面上的,名姓住址都有,看看喜欢何处,只管交代。”

以他想,就算薛凌有所图谋,也无非是为着日后行事。几家大夫摊子,又能翻出什么来,何况日后如何,谁说的准,这两天的事无论如何要周到些。

薛凌大喜摇了摇手上纸张,道:“谢了谢了,就这么着,明儿我就去把事儿办了。”指了指屋里:“这看不清,我去屋里看。”

“姑娘……”逸白话没说完,薛凌已抬脚走了去,和往日别无二致。他站直身,看着薛暝追入屋里,两人斜影在门廊处一闪而过,而后院里寂静无声,恍然刚才只是回来了一阵风。

薛凌快步走到桌前,掌灯将纸铺开,细读了一遍,写了有五家之多,当大夫的,开药馆的,行针的养身的,逸白确实周到。

薛暝看她颇有得意,当是真的有人要托付。想身边诸人,也没谁了啊,见薛凌看了许久还没丢,忍不住问道:“这是要替谁寻”

薛凌伸手将用力将纸抚过一遍,笑道:“故人,明儿再告与伱。”

薛暝作罢,又歇过一阵各自睡下,天明之后,薛凌起的甚早,只说是京中最后一日,且去采买些临行物件,园中用过早膳,趁着日头还未烈,带着薛暝出了门。

为着皇家祭天,京中数条街封行,常人不得出入,倒让旁余地方格外热闹。人群间来去转尽京中风流,午时歇在了临江仙里。

依照两人出来的惯例,薛暝捡了几样茶点吩咐小二看着上。以他了解,薛凌并不拘于吃什么,且避着点糖口东西就行,她不喜甜。

薛凌倚软榻处窗沿上,看午间太阳将护城河水照的一片金光,她问:“咱们回来,是不是就没下过雨啊。”

薛暝上前些许,想了想,回来快半月,是没下过雨,却不知薛凌为何突然问起这个,莫不是担忧明日误事。

他往窗外天边看了看,道:“是还没下过,看今日天色,应该还有好几日晴。”

薛凌笑看他,调侃道:“你是真要去司天监谋差了,可惜如今我许不得你。”

薛暝忙垂了头,莫名不敢与她对视,门口声响,有小二来送茶水点心。薛凌轻巧跃下软榻,笑走了几步,与那小二道:“你替我捡两屉桃花酥来,一屉搁在这,一剃拿盒子装了,我要带回去。”

小二连声应答,搁下手中东西道:“您稍后,即刻就来。”说着退了出去。薛暝听闻两人对话,心中悬悬,想他平日最是留神她喜好,怎么会叫错了东西。

薛凌坐下,随手捡了个三丝卷子在吃,一边指着旁边椅子道:“你吃饭啊,跑一上午你站窗边喝风。”

薛暝依言坐下,稍后小二再来,依着她的交代,一叠桃花酥错落有致堆在高脚粉青瓷碟子里,翠浓粉淡,如花似玉开在桌上。

又一油纸包的四四方方,霞色缎带系了搁在一侧,喊着“您二位慢用呢”,又道:“人间四月芳菲尽,七月荷花儿并蒂开,这桃花谢啦,厨房刚出的荷花盏儿,也给姑娘来两包?”

薛凌眉开眼笑,挥手道:“不要不要,吃不完了”又赶紧喊着薛暝给了散碎银子当赏钱。

挥退了小二,当即先将油纸包收到跟前,凑近闻过一口,欢喜与薛暝道“是了是了,就是这个。”

她抬手先拿了一块在嘴里,咬的酥皮扑簌簌往下掉,忙伸了左手抖下袖沿去接,咽入喉才喊薛暝:“你尝尝你尝尝,就是这个。”说罢将接到的碎屑也扬进了口中。

薛暝笑颔首拿了一块,目光下移定在她左手腕间。甚少,甚少见她毫不迟疑的将那道疤从袖里抽出来。

他咬了一口,比之她常吃的东西,甜味浓了许多,不像是她能喜欢的东西,昨日在李府,还听她说闻不了桃花味。

这些矛盾怪异,想不出合理缘由,他也没立场问,只随着壶中茶水一并咽入肚子里。

午后暑热去不得旁处,两人往楼下大厅听说书先生念词消磨到夕阳时分,拎了那包桃花酥出得临江仙门。

薛暝当是要回壑园,明日事多,早些休息好。转了几个街角,却见薛凌非是往壑园去,赶忙问了,方听她道是“往存善堂走走,怕是没下回再来”。

情往故地,拦不得她,且那处有人隔三差五看着,收拾的还算干净,薛暝老实跟在身后,缓步到了地方。

门上仍是无锁,薛凌推门,里头空然只有些草木气。看地面尚算干净,她也知有人打理,与薛暝称了声谢。

薛暝道:“不是咱们,底下只是看顾别遇上歹人。”

如此多半是那个叫石头的在时时过来,薛凌进到里头,笑道:“那,回去把契纸都找出来,给了人吧,省的以后麻烦。”

半个永盛都能给出去,这地儿值不了几个钱,薛暝称是。薛凌走往后院,见那树石榴花七零八落还有挂着,残是残,不改其艳。

她将那包桃花酥搁在树根处,笑道:"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个,分点给你。

别的,我都找着了,就你的,我找不着。也不是找不着,倒也找着了几个,只是那个幕后人,找不着。

找着了,暂时也不好怎样。你想算了,就算了吧。过几天咱们就回去了,就算了。

算了这种事,是你说的啊,你的事,就算了。"

薛暝一头雾水不知道在说谁,莫不然这树底下也埋了一个。过几天要回去,说算了,听来指的是那个姓李的,姓李的不是埋在隐佛寺吗?

薛凌拍了拍手,瞧见树根底下堆了些光洁鹅卵石,有大有小,不知道是何时砌的,伸手捡了半个鸡蛋大的,撩起裙摆擦的十分仔细。

薛暝当她是留个念想,也没多问。擦干净后,薛凌笑放进了袖笼里,与薛暝道:“快走快走,好时光到头了,得去干烂事儿了。”

“咱们不回去?”

“回回回,去完江府就回。”

“现在去?”

“现在去。”

薛暝看天色已暗,道:“什么事那么急,非得赶在这会,咱们明天……”

“走。”薛凌打断道,转身往外。薛暝无奈,只能跟上,出了门,她转身,细致将门合上,柔道:“以后我就不来了啊。”

说罢才离去,往街上寻了马车,薛暝又念叨了两句,眼看宵禁将至,这属实不是个好点儿。

薛凌倚在车窗上,听一句点一下头,待他说完,却是笑道:“最后一回,以后再不往江府去了。”

薛暝蹙眉,恼将脸转向一旁,再没劝。外面的车马,只能往江府正门去,再用不得薛暝往日身份,扣门许久,等了通传,弓匕方姗姗来迎,冷脸问:“深夜过来,是什么事。”

薛凌心绪颇佳,指了指天边,笑道:“这说的哪年哪月话,这会还不到酉时,我还指望讨碗饭呢,算什么深夜。”

弓匕不答,匆匆将人领往江玉枫书房处。薛凌站在门口,双手往腰上一插,昂首挺胸深呼了一口天地清气,方撤手往里,只说有这口气在,进去看到啥都能忍一忍。

过了屏风处,江玉枫照常捧书坐在桌前。薛凌不欲与他寒暄,朗声道:“薛璃呢,我来找他。”

薛暝就在身后跟着,猛然抬头看罢薛凌又去看江玉枫,惊觉自己失态,又赶紧垂了头,想不出江府里怎么还有个姓薛的。

正在分神处,“哗啦”一声,江玉枫手上书砸将过来,薛暝再要挡已是来不及,反倒是薛凌侧身躲闪顺带扯了他一把。

再看地上,确只一卷笔墨,伤不了人,不知江玉枫为何大发脾气,薛凌也是没个预料,奇道:“你晚间吃错药了。”

话落江玉枫抄起桌上杯碗镇纸连丢了三四样,薛凌一一避过,冷道:“你再丢,我就不客气了。”薛暝在旁手搭到了腰间。

江玉枫转了脸,哈哈笑道:“拓跋铣怎么了,你把他杀了,是不是,是不是你把他杀了,你把他杀了,你该在西北,你怎么会在这,你怎么会在这,你站这干什么。”

薛凌愈加一头雾水,想这些事儿谁跳脚也轮不到江玉枫跳脚,自个儿如何行事都与他无干啊……

猜不出个缘由,她也懒得参合,寻常道:"我很快就要走了,太子登基,天下还是大梁,江府虽暂无实权,到底是世袭的公卿勋贵,你谋什么都可以,也算平安落地,在这摔什么锅砸什么碗。

薛璃在哪?"

她以为人在里面,频频往里屋看。江玉枫与弓匕讽道:“听不到薛小将军令吗?去把人喊来啊。”

原薛璃居然不在里屋,薛凌这才回正眼光,弓匕道:“方才就着人去传了,再等等罢。”

江玉枫笑道:“等什么等,去催啊。”

薛凌复往门外看了眼,听弓匕这话,大概是她扣门时就去传了薛璃,毕竟能猜到自个儿来多半只为着这桩,然薛璃现在不在这,就是听到自个儿来了,还在磨蹭。

她仍是无声喘了口气,心中暗道罢了罢了。弓匕得了话,应声后往外。薛凌原地站着,有意缓和,指了指桌上,笑道:“怎么这会来,茶都不舍得给了。”

江玉枫嗤嗤笑过两声,仰头看着屋顶道:“你怎么把他杀了?”

“他托大,来诱我,我想他死。”

“他死了,你也可以接着聚兵啊,为什么要回来。”

“他都死了,我聚兵做什么。”

“你聚兵打回来啊。”

薛凌顿了顿,眼前是鲁文安仰身跌往城墙外,江玉枫追问:“你不是去过朝堂吗?你不是造了兵符吗?你不是苦心孤诣揽势谋权求财吗?你为什么放着几十万兵马不要,两手空空回来了?”

她垂头,土丘下枯槁干瘦的老头喊“我哪里要什么天爷的儿子哦,我要我的儿子啊”,她抿嘴,轻道:“我只想要平城。”

江玉枫哈哈大笑拼命拍打着轮椅扶手:"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当年薛弋寒要将你送走,怪不得,我说他留个废物在京中做什么,废物也比你这种蠢货好,废物好歹听话。

你这种蠢货,你这种蠢货……你这种蠢货,他是早知道你是个蠢货,怪不得他也觉得你死了最好。

你看你这种蠢货……“他笑的涕泗横流:”你看你这种蠢货,看见了薛弋寒下场,还要抢着步他后尘,我就说他为什么不让你这蠢货留着。

原来你俩是同一种蠢货,他知道你是个蠢货,你说你,你要死早去死啊,当年就去死啊,为何拖到今日来。

你跟他一起死了不是更好,我用那废物用的顺手些,哎你说你们……怎么当年,薛弋寒当年怎么不直接杀了你,他倒是把事儿做完啊。

他不做完,你也不做完,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含笑听了,站在这,和几年前的薛弋寒重叠,窗外是明月成雪。

薛璃耐着性子等江玉枫骂完方进门,他是得了消息薛凌过来,迟迟未迎并非刻意拖延,实是自上次回来,旧病突来,每况愈下,天色稍晚就躺下了。

起身后又怕自个儿面容过于憔悴,喊丫鬟换过衣衫洗漱后扑了些粉方过来。江玉枫喊弓匕去催,刚出门便遇上,两人进来,那些话,一字不漏都入了耳。

“家姐。”薛璃正经拱手,弯腰行了礼,又与江玉枫恭敬喊:“大哥。”

江玉枫一撩书卷,懒懒撇开脸去。薛凌轻颔首,垂目间想不出个好话来。

我要走了,你跟我回去?他与江府情浓,定不跟自己走的。

我要走了,我带你回去?这话听来托大,万一他觉得自个儿强迫他就更难跟着走。

这不是好地方,你跟我走?也是不行,说了那么多次没什么用,何况江玉枫就在这,吵起来了局势更糟。

我以前不对,你跟我回去?那不行啊,多半劝不动,这三四年,也不能说不对。

她茫然失措,瞥见窗角玉兔清辉,打着旋儿往屋里洒,平城要下雪了。

她伸手往手腕处,习惯要捏,触及骨骼,才记起不是,转而伸向袖笼,避开恩怨轮廓,笨拙拿出那两块石头,托在掌心往薛璃面前递,像她幼年晚了时辰要被薛弋寒抓住的忐忑与侥幸。

“平城……要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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