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思躬身道:“臣观此物非死铁,未必不是韬光逐薮,含章未曜。所谓潜龙在渊……”

魏塱挥手打断,笑的前俯后仰,拍桌道是“而今敬思大才……状元也考得……可惜了可惜了……可惜……”

他长叹声气,嘲道:“就不知朕,还能不能在明年科举场上给你留个位置。”

李敬思显是不可能去考科举,然他不可能听不出来,魏塱此话是在担心,龙椅坐不到明年春日去。

这担心并非今日才在魏塱身上初现端倪,自沈元州称反的消息传回京中,天子惶惶日甚一日。

他既希望胡人拖久点,又希望胡人不要拖太久。拖久点,沈元州才不会立即带兵打回京。可拖的太久,沈元州抗胡必然民心所向。

左右自个儿这天子都是输家,如果……如果拓跋铣能和西北数十万大军连沈元州同归于尽,该多好……

魏塱盯着那个盒子,想的如痴如醉,今时今日,也只有这一着,方能解得眼前困。

“永乐近日如何?”他问。

“蒙陛下体恤,她,像是有孕了。”

魏塱惊道:“有?”又霎时喜色:“有这等喜事,何时说来。”分明这两人勾当成奸也才一两月,怎么就说有了杂种。

李敬思颔首道:"就前儿的事,永乐说她神思倦怠,胃口不佳,招来大夫看过,说是可能有孕……不过时日尚浅,估计还要半月才能确定。

陛下既问起,臣不敢欺瞒。"

“也好,也好……”魏塱笑道:“是桩喜事,敬思要为人父了,可惜朕不能替你二人操办,委屈了永乐……也委屈敬思……”

也好……多個杂种,跟李敬思的关系更牢靠些。魏家江山在,那杂种将来就是皇帝的外甥。自个儿要是死了,那杂种只能胎死腹中。

李敬思跪倒在地,叩首道:“陛下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永乐赐给臣,已是臣最大福气,此生不敢妄求其他。”

“起来吧,快起吧。”魏塱笑笑,记起自己也有个儿子,好多天没看了。他起身,将装着兵符的盒子晃了晃,塞进了暗格里。

沈元州死了的消息是在十日后才传回京中,原昌县里头领兵的曹悟当夜久候沈元州不至,开门察觉到地上血迹,情知大事不妙。

一面遣了个中护往宁城问,一面领了百十来人顺着血迹找。虽薛凌用来诱沈元州的那几滴血已经断断续续,但原子上人容易藏,尸体根本藏不住。

薛凌设伏处本离昌县不远,曹悟到时,沈元州尸身处已站了三四十只秃鹫天鹰,天上还有诸多盘旋。

这种原上蝗虫见血即来,碎骨吃尽才走。曹悟对着一地狼藉,晨色蒙蒙里,许久才辨认出了哪个是沈元州。

扁毛畜生已吃了半张脸去,他仍跪倒在地,上下摸索片刻,才绝望道:“这是怎么了,活不成了。”

底下跟着的兵不见得认识沈元州,但是个人都能看出,这骨架子一开始就死的透透的,哪有活成活不成的说法。

曹悟又查片刻,看沈元州身上刀口,似乎临死之前,都没多少反抗痕迹。再看周遭箭矢兽夹,毫无疑问是凶手设伏相诱,沈元州不慎。

怪哉怪哉,他自识得沈元州,也是个心细如发多思多疑之人。人在昌县门口洒血,摆明了存心设局……沈元州怎么会?

外人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来,这种事,当然是先瞒着的好,可这么大的事,如何瞒的住。

只西北乱相,马跑的没以前快。话传到魏塱耳朵里,也就传到了李敬思耳朵里,比之皇帝错愕之后的欣喜如狂,李敬思只淡淡拿帕子擦了擦手,都没跟传话的人说一声“知道了”。

那人不明所以,压着嗓子道:“大人,您看这是……是不是要赶紧进宫一趟,听说陛下龙颜大悦,诏令群臣,明日要恢复上朝了,定是为着这一桩”

“蠢的么,现在去……”李敬思嗤笑了声,并没继续责备,底下人未必不是存心说与他讨好。

哪有人不知道,这个时候赶着去,就是跟皇帝说,你身边有眼线,你知道的事儿,我马上就知道了。

他道:“我只有主张,不必你来提点。”

那人诺诺告罪,李敬思转入后院,永乐公主红妆斜倚在秋千架子上,四周桃夭已尽,只剩些许残花还挂在枝头。

再好的树种,总也有个天时所限,哪有长盛不衰。

李敬思顿步,鼓了鼓腮,想让自个儿笑意看起来尽量俊朗些。分明他脚步声重,走到秋千处,仍不见永乐公主睁眼。

旁儿站着的丫鬟都有些看不下去,轻喊了两声“公主”。

永乐公主迷糊睁眼,而后欢喜跳下秋千,双手搂了李敬思脖颈,昂首抵在他下巴处,娇声问:“怎么今儿个,回来这般早。不知哪处不对,我每日是愈发的倦了,站着也要犯困。”

说着话,松了只手下来,抓着李敬思的手,缓缓放到了她平坦小腹处,点水抚过一阵,又媚笑着要往上面移。

李敬思笑道:“早回了,刚才前面忙别的,没过来。”

永乐公主立时甩了手去,佯嗔道:“谁信呢,他肯放你回来。”

“沈元州死了。”

“啊?”永乐公主瞬时变了脸色,左右看过一圈,恢复镇定沉声道:“谁干的,她干的,是不是,是不是薛凌干的。”

李敬思摇了摇头,道:“只有这么一句话,具体怎么回事,说不清楚,那头又乱,肯定底下也想瞒着,就知道死了,别的没了。”

“就是她干的”。永乐公主笃定道:“肯定是她干的,她不是去了西北,不是她干的还有谁,好端端的人怎么死了。”

她喘着气来回踱了两步,恨道:“凭什么,凭什么沈元州千军万马,她就把人弄死了,她怎么把人弄死的,凭什么。”

李敬思伸手将人揽入怀里,笑道:“怎么这么说。”

永乐公主撇开脸:“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就能心想事成,想要谁死就谁死。”

李敬思耐着性子在她背上拍了两拍,道:“别人的事,何必管她。”

沈元州死了是个好消息,再不用日夜担心他闯进京来追问自个儿沈家事了。薛凌是赢家,起码此处无性命之忧。

永乐又哼得两声便罢,柔弱倚在李敬思怀里,问他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李敬思笑言“什么都好”,永乐却道:“长子嫡孙,当然是个儿子才好,如何是什么都好。”

辰时过暑意渐重,李敬思劝着且去房里歇。是不是有孕,大夫还没给个准谱儿,说什么儿子女儿。

更何况,寻常人,论什么长子嫡孙,又没有皇位传。就算有,宫里头那位,非嫡非长啊。

这些话自是不能说给永乐公主听,成婚以来,他看眼前皓首蛾眉,佳人红粉……还是,还是美的。

宫里魏塱捏着书信看了又看,连声问:“这信上所言,是真是假,何时何人,得取贼子狗命。”

来人回道:“千真万确,沈元州是死了,是谁做的,他们也没查出来,就是人赶到的时候,鹫鹰将尸体都吃了一半了。”

“有这等事,有这等事,竟有这等事,天意在朕,天意在朕,是天意在朕。来人,来人,快来人。”

门外秉值的太监匆匆进到里头,魏塱手指窗外,红光满面喊:“去,即刻去,去把司天监唐毓传来。”

太监应声要走,魏塱又道:“不……不不……不要传他,去接,直接将人给朕接来,快马接来,一刻也不要耽搁。”

祸在东南,西北大祥,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扬身出得两口长气,暗自庆幸没在半月前把唐毓给砍了。这司天神棍说什么岁星犯月,地生凶祟,烧纸添香跳神各种糟事闹了一通,结果逆党更甚,西北难稳。

得亏是罢了一月朝,没工夫计较,他连把人拖进来打死的兴致都提不起来,这才让唐毓胆战心惊活到了今天。

一听说是皇帝派人来请,唐毓当场吓得汗如雨落,求着太监给口茶的功夫,也好和妻儿作别。

天象之说,历来只能锦上添花,只如今满朝文武,个个都在如履薄冰。旁的还好,政建证建,有功难求,无过却是好办,可这司天监的活儿……

老天爷的事,凡俗众生哪能说的准啊。黄贼在前,五月大祭过后,沈患又起。自个儿两月前说什么西北大祥,也是想帮着皇帝逼沈家回来。

哪料得,哪料得……他老泪纵横,只猜是不是西北那头压不住了,皇帝要把自个儿拖出去,古来不见天子错,罪在臣道。

太监日夜只在门内听宣,哪晓得门外众生煎熬,尖声道:“哎哟我的唐大人哦,您当这是邀您往大街上走着花儿呢,没见是宫里车马来接您,伱这快着点,啥也别说,立时儿的,跟咱家去吧。”

唐毓掏出个帕子擦脸,躬身“哎哎”应了两声,与赶来的儿子相拥片刻,视死如归上了马车。

朱漆宫门开后,又过明黄宫道,到了御上书房前,太监掀了帘子,唐毓伸手拉了一下脚,只觉腿软半天站不起来。

太监看皇帝居然身着龙袍站在门外相候,骇的面无人色,跪倒在车架子上,双手扶着唐毓,恨不能把人跟盆水一样端下来。

这得是出了什么大事,天子召见,居然要在檐下等着。他催唐毓:“我的唐大人啊,您这什么话儿啊您这,您这不下来是什么意思。”

唐毓颤道:“不是……不是……我……”

“不是什么您……陛下在外候着您那,你再不下来,陛下岂不责奴才办事不利,算咱求你的,您快着点吧您嘞。”

唐毓指了指腿,咬牙道:“我最近骨痹犯了,动不了啊。”

魏塱早已看见马车,本想直接迎上来,顾忌身份不妥,现看唐毓迟迟不下,再耐不住,虎步龙行下了台阶,口喊“爱卿”。

太监愈急,挤眉弄眼催,唐毓抬脚,近乎是滚了出来,跪倒在地叩首要喊“死罪”,魏塱已到跟前,弯腰双手去扶。

“西北大祥,是西北大祥,卿家神可通天。”

他拉了拉,没拉动,又喊:“爱卿平身,起来回话。”

唐毓听闻此话,恐是天子喜怒无常之兆,而今西北,哪来的大祥。他自两股战战,竭力站起,看魏塱眉飞色舞,喜气洋洋。

真,真有大祥?

他抬手擦汗,喊:“臣……臣……臣……”

魏塱手指房内,道:“爱卿一路过来,必是暑热难熬,屋内说话。”又与太监道:“传些解暑汤来。”

说罢转身往里,唐毓敲了两下大腿才能迈步。跟到里头,魏塱坐于桌后,诚道:"往日朕不信命数天象,是朕不敬。世上真有通天之说,爱卿曾于月前推演,西北大祥,果有大祥。

今召卿来,是想爱卿与朕再卜吉凶,朕……朕……如何……如何才能再得天恩,再承天命?"

唐毓愣神,许久才能确认皇帝召自己来,是真的为了算一卦。说起来,他已有一月未见天颜。当今天子魏塱,原是年少登基,却是心性老辣,这样的帝王,司天监在他眼里,大概只能测测明日有雨否。

而今江山欲倒,神鬼之言,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唐毓垂头,想不通西北那头能有什么祥瑞,沈元州死了?不可能啊。

他甚至不敢张口问,只怕问出来,什么祥瑞都不是,皇帝一怒之下将自个儿人头砍了。

既然说有祥瑞,那就有吧,唐毓躬身道:"陛下明鉴,吉凶祸福,皆由天定,臣不敢妄窥。占卜之说,须起祭台,焚香火,心诚者通。

请……请陛下准臣,准臣回去沐浴更衣,再行……"

“也好。”魏塱打断道:"你回去备着,朕选个黄道吉日来问,明日上朝,朕便与文武商议此事。

祭天,朕要再行祭天,求神佛相佑。若非爱卿正阳行祭天之事,必无西北大祥。

这回也将一切交于卿家操办,物尽其丰,舞尽其盛,以叩天恩,以示朕诚,如何?"

唐毓焉有不应之理,魏塱大喜,道是“一切财务支应,只管往户部处报,物力虽难,不敢有省天工。”

唐毓悉数应下,午时将近,皇帝要留膳。这天大的荣宠,唐毓不敢接,道:“午时一过,天地阴阳逆转,臣还是早些回去,以免误了时辰。”

魏塱这才作罢,直到唐毓离开宫门,他仍不知道西北大祥,究竟是个什么祥。

沈元州死了,并不能让胡人打道回府,也不能让流民重新安居。甚至于,这个人一死,西北十六城只会更乱。主将身亡,没准胡人南下更快。

不过这些烂事儿于魏塱而言,不值一提。沈元州一死,那边就是群龙无首,就算再有人称反,短时也成不了气候。

且沈元州死的这么快,旁人多少要顾忌一下,是不是命在天子。到底朝廷还在,剩下些守将,与魏塱并无不死不休的恩怨。

要钱的给钱,要官的给官,要打胡人的让他打,愿意回来讨逆的赶紧封赏。

让着点,让着点……让着点,就收回来了。他摊手,按着桌上沈元州死讯,比当年登基之时,胸口起伏更甚。

民,民是什么玩意儿啊,也值得当前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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