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耀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封禁区域的。
他浑浑噩噩, 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思考不了,什么都听不见。
又像有粗暴的冰锥,胡乱搅烂他的脑质。像高压锅里烂得一塌糊涂的稀粥,已经没有实质性的功能, 只能用来吃。
……只能用来吃?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为什么?
好奇怪。好奇怪啊。那个人。
“江耀?”
徐医生一边开车, 一边转过头, 注意江耀的情况,“你还好吗?”
江耀浑身一震。
仿佛冰锥贯耳,他的身体微微发着抖。声音也在打颤。
“……嗯。”
勉勉强强地回应了一声。
“但是你看上去很不好。”
徐医生担忧的眼神, 像一张网, 细细密密地落在江耀身上。
江耀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身体几乎全都贴在车门上面。
啪嗒。车门自动落锁。
把江耀吓了一跳,身体又是一抖。
“你在害怕什么?”徐医生担心地看着他, 索性直接把车停下来。
封禁区域位于郊区, 马路上空旷无人。但是驾驶汽车时频繁分心终究很危险。
徐医生伸手过来,似乎想要摸摸他的头。
江耀慌乱地躲避,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我是成年人……”
徐医生一愣:“嗯?”
江耀看着他,眼神忽然有些难以聚焦。
眼前的人影微微模糊。江耀的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是……成年人……”
熟悉的话语。曾经被认真反复、无数次教导过的事。
仿佛只是说出这句话,都会给他带来安全感,带他脱离这个令人沉溺的痛苦深渊。
可是, 后面的, 却想不起来。
我是成年人。
……然后呢?
然后是……
“我是成年人……”江耀脸上浮现出茫然与挣扎神色。恍惚中嘴唇微微颤抖着,却无论如何无法想起下一句话。
我是成年人, 所以……所以……
“江耀?”
近在咫尺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江耀茫茫然地抬起头, 视线艰难地聚焦。摇晃着落在面前男人的身上。
……徐医生今天穿的是西装。
黑色的西装, 纯羊毛面料。
身骨挺括, 光泽柔和。
只是看着就可以想象它的触感。
江耀呆呆地看着他, 眼睛不知怎么,又被泪水淹没。
“……”徐医生凝视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担忧。
但他并没有叹息,或是继续追问他的感受。而是小声提议,“不如,方警官那里就先不去了,今天我们先回家好吗?我送你回家。”
家。
家已经没有了。
家只剩一个壳子。爸爸妈妈都没有了。温医生也没有了。
“……不要!”江耀终于情绪失控,泪水大量地涌出来,灼烫得几乎要把脸颊融化。
他像个失控的小孩子,不断在副驾驶座上挣扎。手脚胡乱踢打,还用身体撞门,想要从车子上跑下去。
嘴里还在疯狂重复“不要!不要!”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我现在就送你去见他。”徐医生赶紧哄着他,却并没有对他进行身体接触,或是强行压制。
只是将手放在自己这一侧车门的落锁按钮上,悄无声息地按下。
主驾驶座车门上的按钮可以控制全车锁定状态。如果设置童锁,那么其他所有车门都没有办法手动打开。
这是为了防止儿童到处**,不小心打开车门引发事故。
江耀现在就是那个发疯闹情绪的,失控了的小孩。
车子重新驶上正轨。
江耀哭得没力气了,喉咙里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眼泪还在不住地流,像坏掉的水龙头。
坏掉的水龙头。
热烘烘的泪水冲刷脸颊的感觉,令他脑中又浮现出许多画面。
血红色的。
很大很大的东西从天上掉下来的声响。
砰。
砰。砰。砰。砰。砰。
断裂的骨头,白色尖刺刺穿皮肤。从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扎出来。
扎出来。
看上去好痛。
好多好多,红色的。
江耀的泪水根本止不住。脑子里被充满视觉冲击的画面塞满。一张又一张。坏掉的PPT不断循环播放。
他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东西,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要到哪里去。
他的眼前不断有血色大片大片地晕染开,扩散开,汹涌地溢满。
徐医生双手握住方向盘。白皙修长的手骨,皮肤之下淡青色血管涌动。像汁水丰沛的蜘蛛网。
他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江耀的情况。
江耀沉浸在自己的血色世界里,眼睛红肿,泪水不断涌出。已经哭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江耀看不到的地方,后视镜里倒映出徐医生微微勾起的唇角。
……
车子直接开到了宜江市刑警大队门口。
徐医生本来想陪江耀上去,然而他刚一下车,江耀就惊恐地后退。
徐医生赶紧双手高举作中止状,表示自己不再靠近了。
“我是……成年人。”
一路的沉默和冷静,让江耀终于想起这句话的后半句。
“我……一个……人……可以……”
“我可以的……”
“好。”徐医生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温柔而关注,“但如果你需要帮助,一定要马上告诉我,好吗?我是你的医生。我会无条件帮助你。江耀,你会听话吗?”
“……”江耀不自在地别过头。避开徐医生的视线。
他不想回答。
于是他匆匆转身,跑进刑警大队里去了。
……啧。
徐医生目送着他的背影,有些苦恼地笑了笑。
怎么忽然这么怕我?
嗯?
……
刑警大队人来人往。除了负责重大刑事案件的一队,还有负责相对较轻的其他刑事案的二队。
各种打架斗殴、身上带伤的混混,脸上挂着或凶狠、或吃瘪的表情,坐在刑警队办公大厅里。
走廊深处有人在痛哭,不知是因为什么。
江耀走进刑警大队里,一下子又陷入茫然。
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该去哪里找方警官。
【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来接你。】
心里的人轻声说。
江耀愣了一下,仿佛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一般,有些茫然地四顾。
【怎么了?】
不知道。
不知道。
但是,好奇怪。好奇怪啊。
是哪里奇怪呢……是哪里……
【先别想。】
错乱的思绪又要开始无限循环,心里的人赶紧制止他。
【先给方警官打电话。江耀,听话。】
听话。
要听话。
要听话。要听话。要听话。要听话。
“要听话。”
江耀喃喃自语。
拿出手机,打开短得只有四行的通讯录。
“……江耀?”
楼梯上传来成熟男性沉稳的声线,带着疑惑,“你来了?一个人来的?”
江耀还没来得及按下通话键。举着手机,呆呆地抬起头。
一瞬间认不出面前那个人的脸。
对方急匆匆地走来,目光敏锐,察觉到他不对劲。脚步顿时又加快。
但江耀没有感觉到危险。
所以没有后退。
【方警官。】
心里的人轻声提醒。
江耀近乎本能地,跟着重复:“方警官。”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方警官指了指他的眼睛,顺手从附近办公桌上唰唰抽了几张纸巾,“刚哭过?”
江耀恍惚着。
没有回答。
刑警队的大厅里,那些正在接受处理的小混混们显然是认得方警官的。一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江耀身上。
和那些纹了花臂一嘴黄牙的混混们比起来,江耀这种白皙漂亮、一看就是乖学生的少年,实在是和周围环境太格格不入了。
“来,你到我办公室来吧。”方警官注意到那些视线,当即脸色一沉,朝那些混混作了个警告的手势。
混混们和方警官对上眼,不由得表情一怵,肩膀一缩,登时别过脸去,不敢再往江耀这边乱看。
方警官眯着眼睛,眼神如刀地一个个扫过去。直到确认所有混混都心虚地低下头。
这才伸手,拉住江耀的胳膊。
温暖有力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坚定地,引领他穿越人群。
如同一种无形的强大守护。
凛然正气。
江耀偏过头,呆呆地看着他抓着自己胳膊的手。
“……方……警官……”
离体的魂魄仿佛终于归位。江耀缓慢地眨了眨眼,最后一滴泪水消失在眼角。
泪水终于止住了。
方警官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先给他倒了杯热水,让他坐着休息一会儿。
即便方警官不是心理学专业,也很明显地看出江耀的精神状态很差。
如果方警官手里有移动终端,那就会发现,江耀的san正在从低值缓慢恢复。
方警官坐在沙发上,耐心等了一会儿,见江耀情绪稍微好一些,这才开口:“你最近都去哪儿了?打电话给你一直打不通,去你家也没人。”
江耀:“……”
不安感又涌上来。
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出任务的事。
没想到方警官问这话的重点不在于审问他的去向,而只是出于关心。
“最近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事吧?你那帮奇葩亲戚还来骚扰过你么?”
奇怪的事。
江耀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声音。
“咔哒。”
江耀说。
方警官:“?”
咔哒。从右边靠下一点的地方升起的。
咔哒。很清脆的一声。
不知怎么,这个声音开始在脑子里回响。
以缓慢的频率。咔哒。咔哒。咔哒。
却每一次都令他愈发焦虑,恐慌如火苗落在稻草上,剧烈蔓延。
【是车门落锁的声音。】
心里的人轻声提醒。
【江耀。你还听得到我说话吗?】
【江耀……】
江耀像是被吓了一跳,有些惊慌地四下环顾。
【……】
心里的人再次陷入沉默。
“怎么了?”方警官皱起眉头,感觉江耀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精神莫名其妙又瞬间紧绷。他开始思考要不要先喊个心理医生过来帮忙看看。
“车门……”江耀却开口了,声音发哑,显然是哭得狠了。
方警官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关注。
“车……门……落锁……?”江耀带着一点仿佛自己都不能理解的疑惑,缓慢地说。
方警官:“?”
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不会真的恶化了吧。
方警官虽然不愿意接受,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江耀的自闭症,似乎又突然急剧恶化了。
非但沟通能力严重下降,就连精神状态也处于崩溃边缘。
为什么呢?
上一次恶化,是江一焕在他面前坠楼粉身碎骨的时候。
再上一次,是温岭西。
方警官心里一沉,敏锐地问:“是不是秦无味出事了?”
听到“秦无味”三个字,江耀浑身一震。
紧接着,整个人像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跳起。
“秦无味……”江耀自言自语,朝门口走。手已经伸出去,去拉办公室门把手。眼泪同时又流出来,“秦无味……”
方警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心中一瞬间回想起曾经接触过的精神病人。
——江耀此时此刻的状态真的像个精神病患者。情绪波动巨大,言行举止反常。旁人无法理解他的话语,更无法推测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但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已经等不了了。
如果不得到江耀的确认,案件侦查工作就没法进行下去。
因为一直联系不上江耀,这件事已经搁置了很久。不能再拖。
江耀如果仍然保留理智,大概也会希望配合调查吧。
毕竟,是和他的父母、和温岭西死亡有关的重要线索。
方警官叹了口气,拉过江耀的肩膀。哄他回来。
不自觉地用上了哄儿子的架势。
毕竟自己的儿子,也跟江耀差不多大。
虽然实际年龄比江耀还要小些,但江耀的长相本来就看上去很小,再加上性格懵懂天真,因此明明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却时常让人误会他还是个高中生。
幸好,江耀并没有强烈地要走。只是像梦游一样,听到“秦无味”三个字,就本能地想要前往哪个地方。
……秦无味的事一会儿也得好好问。
方警官把人哄着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在心里合计着,口中斟酌着用词。
“你还记得吗,之前我问过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陆执’的人?”
方警官一边密切关注着江耀的精神状态,一边沉声询问。
江耀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倒是没有对“秦无味”的反应来得大。
他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瞳孔里,空空****。像是一口被掏空了的井。
怪渗人的。
方警官当然不会为这么一点小事感到害怕,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后背发毛。
江耀没有回答他。只是用空井一样的目光,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方警官想了想,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打印纸。
纸上是一张照片。
方警官出于谨慎,事先一手搭住江耀的肩膀,以防他看到照片后作出什么过激反应。
这才把照片缓缓递过去。
“我们查到一个极有可能和你父母那几个案子相关的人。名字也叫陆执,而且和你一样,也曾经神秘失踪。但他7岁那天就失踪了,已经销声匿迹二十年。”
“这是我们通过技术手段,利用他7岁时候的照片,演算出来的他现在的长相。”
“如果他现在还活着,大概是长这个样子。”
方警官盯着江耀的脸,语气凝重而小心:“你见过这个人吗?江耀。”
江耀低下头。空洞而失焦的视线缓缓落在纸上。
一瞬间。
冰冷尖锐的冰锥,再一次狠狠捅进大脑。
透过眼眶,穿过眼球。冰锥仿佛捣烂大脑,在那柔软脆弱的脑组织里反复碾凿。
江耀开始发抖。
浑身上下,剧烈颤抖。像个高热寒战的病人,就连牙齿都在不住打颤。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却因为喉头肌肉的过度紧绷而无法发声。
“你说什么?”方警官表情凝重,凑过去,试图听清他说的话。
江耀的嘴唇张开,又合上。
他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癫痫大发作开始抽搐。
方警官一手按着他的肩膀,给予他鼓励和安慰。
耳朵里终于听到了可以被称之为人声的微弱声响。
“徐……医生……”
江耀像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死死捏着喉管。
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濒死般地,从喉管深处挤出来。
“徐……医生……”
江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像被看不见的大手摁着后脑勺反复狠狠摁进水里,像用冰锥在他大脑里暴力粗鲁地搅动。
像他浑身上下最脆弱最经不得碰的地方被人狠狠捣烂,毫不留情地踩在脚底,碾压。
像他最珍贵最珍惜的东西,被人踩在脚底下。踩进污泥里。
江耀痛苦地,绝望地,濒死般地悲鸣。
“陆……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