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阀思

时值正午,太阳悬在空中,象一团烈火一样。接连几个情天下来,仅仅只麦田里麦根下的泥土依还有些湿润的,若是平时,这天无疑是在跟老百姓作对,可现在,赶将要收麦的时候,这天无疑正是好天,天越热,麦熟的就越快,现在最害怕的就是雨水,不定,一场雨下来,今年的收成也就是跟着孬了。

所以这会,乡间的老农大都是求神拜佛的祈祷着别下雨,最好就这么一直晴下去,睛个十天半个月的,等麦收了,一场大雨润润地也不迟,农民,从来都是靠天吃饭,雨少求雨多,阳烈求阳弱、阳弱救阳烈,时节总有个时节的求法。

快麦收了,几乎和所有北方老农一样,在近麦收的时候,一个个家里的主事,都站到了田间头,看着那粮,看着那地,猜着今年的收成。

家中虽然没有一斗粮了,可坐在田垄边的云普叔的脸上却浮上着满面的笑容。

这下,看着金黄的麦田,他算是放心了,虽说到收麦还要两天的功夫,可对于今年的收成,他却已经有了九成把握,麦穗肥大,麦粒结实,是十多年来所罕见的好,麦穗都有那样长了、籽儿结的那么实。

眼前的这一片金黄色的世界,所开展在云普叔面前的尽是欢喜,尽是对未来的希望。他举目望着这一片金黄色的原野,小心翼翼的走在田垄间,满是老蚕的手一轻抚着那还未干透,但却早就变成黄金色的麦穗,几回都疑是自己的眼睛发昏,自己在做梦。

然而放眼望去,这密密的金色麦穗,却如同一耸耸黄金一般,眼正经的摆在他的面前,瞧着田。瞧着这地,想着那收成,他的心里顿时就欢喜得快要发疯了啊!

“哈哈!今年的收成,真会有这样的好吗?”

过去的疲劳。将开始在这儿作一个总结了:从下种起,一直到现在,云普叔真的没有偷闲过一刻功夫。刚刚下雨又吓大水,一颗心象七上八下的吊桶一般地不能安定。身子疲劳得象一条死蛇,肚皮里没有充过一次饱。

以前的挨饿现在不要说,单是英子卖去以后,家中还是吃稀饭的。每次上田。连腿子都提不起,人瘦得象一堆枯骨。一直到现在,经过这许多许多的恐怖和饥饿,云普叔才看见这粒粒满的穗子,他怎么不欢喜呢?

这才是算得到了手的东西呀,还得仔细地将它盘算一下哩!

开始一定要饱饱地吃它几顿。孩子们实在饿得太可怜了,应当多弄点菜,都给他们吃几餐饱饭。养养精神。然后,卖几担出去,做几件衣服穿穿。孩子们穿得那样不象一个人形。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把债统统还清楚。剩下来的留着过年,还要预备过明年的荒月,接新……

还有娃儿们都要定亲,大成子简直是处处都嚷嚷着要娶媳妇了了。就是明年下半年吧,给他们每个都收一房亲事,后年就可养孙子,做爷爷了……

一切都有办法,只少了一个英子,这真使云普叔心痛。早知今年的收成有这样好,就是杀了他也不肯将英子卖掉啊!云普叔是最疼英子的人。他这许多儿女中只有英子最好,最能孝顺他。现在,英子是被他自己卖掉了啦!

卖给那个满脸胡须的夏老头子了,是用一只小板车装走的。装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云普叔至今还没有打听到。

英子是太可怜了啊!可怜的英子从此便永远没有了下落。年岁越好,越有饭吃,云普叔越加伤心。英子难道就没有坐在家中吃一顿饱饭的福命吗?假如现在英子还能站在云普叔面前的话。他真的想抱住这可怜的闺女嚎啕大哭一阵!

找不回来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再一次走到田边,他“叭哒、叭哒”的吸着旱烟,看着这地,找不回来了,还能咋办呢?去年,总不能让全家人都眼睁睁的饿死吧!

除此以外,云普叔的心中只是快乐的,欢喜的,一切都有了办法。他再三地嘱咐儿子,不许谁再提及小闺女了,不许再刺痛他的心坎!

家里没有粮了,云普叔丝毫也没有着急,因为他已经有了办法,再过几天就能够饱饱地吃几餐。有了实在的东西给人家看了,差了几粒吃饭谷还怕没有人发借吗?

何家八爷家中的谷子,现在是拼命地欲找人发借,只怕你不开口,十担八担,他可以派人送到你的家中来。价钱也没有那样昂贵了,每担只要三块钱。李三爹的家里也粮食发借,每担六元。

不过,对此,云普叔却没什么兴趣,要是借粮的话,就直接去那个什么“农务公司”,听说那是总理办的公司,短期借粮渡日并无利息,虽说前两家借粮一样的没利息,可那两家是大斗进,小斗出,一反一正的捞回来。

还是那个农务公司实在些,用的斗是官制的官斗,他瞧见过,进出都是一样的斗,而且——种子,这会云普叔才想起来,这田里的种子,还是从农务公司赊来的——种子。

“哎呀,我说那……”

一拍大腿,这会,云普叔才想起来,这种子和过去家里留的种子不一样,难怪,难怪这一亩地顶过去两三亩地,这种子不一样,怪不得人家说,种一年,若是产量低了,他们包产。

“黑麦,黑麦怎么了,面黑不等于人黑,面白,不见得心白!”

想着他种那些黑麦时,旁人的冷嘲,再瞧着自家这田,再瞅瞅旁人的田,云普叔在那里嘟嚷了一句,瞧着旁人的田,那低气顿时足了起来,这田……讲究的是收成!

“云普叔,瞧瞧你这田……”

旁人路过云普叔的田时,瞧着他那密丛丛结满穗的麦田,脸上全是羡慕之色,这去那县上农务公司来推广这个黑麦时,大家伙都笑话着什么“麦黑心黑”的,结果,也就是穷的连留的种都吃的云普叔。一咬牙定下了这黑麦种,让大家伙笑了年把。

可现在,瞧这田里的麦势,全村有几个没红眼的。黑麦种好,产量高,再加上那个什么用屎尿、树叶、高粱杆什么的堆成肥堆,这一亩地可是能打四五百斤,虽说今年年景不错,是个好年景,可这么一比下来。两亩上好的肥田也顶不过这一亩孬田。有几位眼红的,这麦还没收,就已经悄悄的到县上,去定这黑麦种,请教那堆肥的学问了。

“还行,还行……”

脸上堆着笑,云普叔这会尽是舒气之感,甚至还特意挺挺胸说道。

“瞧着你家里也挖起了肥坑。这堆肥是门大学问,得让学堂里的先生按图指着来,一堆肥三亩田。这肥堆好了,可就是孬田变好田啊!”

终于,得意透了,瞧着那与众不同的,紫黑的麦穗,云普叔小心翼翼的剥开一个麦子儿,他拿在手里看着这黑麦,子粒呈紫黑色胚乳是透明角质模样,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显得很是美丽。虽说这不是金黄金黄的,可这会,在看来,这麦子,可不就是钱嘛!

接连几日,又没下雨。这麦穗一天一天地黄起来,穗上的麦子一天天的见干了,云普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一天地加厚着。他真是忙碌啊!补晒箪,修着场,磨着镰刀,一天到晚,他都是忙得笑迷迷的。

今年的年景好确比往年要好上三倍,就是寻常人家的田里,也能多收个几十斤粮食,可他的田却不一样,他估计着,这十六亩地,至少可以收七十担麦子,再加上租的那十亩地,收个百十担,没啥事,即便是交了租,也能剩下一百担麦子。

今年当真是穷苦人走好运的年头啊!

去年遭了旱,县上说那是因为是渠修的不好,今年首先最要紧的是修渠,这渠修好了,听说还要弄什么泵,就是抽水的,到那时,再怎么旱也都不必担心事了。

这修渠、修堤,本来就庄稼人的义务呀!

镇里那个什么议会的水利委员早已来催促过。

“曹云普,你今年要出八块五角三分的修渠费啦!”

这钱,不是镇里的收的,就是这款,也是按地多地寡来收的,家里的田越多,收的越多,而且县知事通令的有名文,若是有那家将这修渠款压到佃户身上,处百倍罚款。

“这是应该的,几担麦的事!等收麦后俺亲自送到镇里来!劳了委员先生的驾。”

“应该的,应该的!……”

云普叔满面笑容地回答着。渠修好了,来年再怎么旱,也不用担心了,这河里的水里,打从他记事起,就没干过,过去逢了灾,是人挑水,能把大活人给累死了,这次,说是什么机引渠,反正,到时候,只要机子一响,水也就过来了。

这是好事,也是本份!就像冬天修河工一样,可不都是本份嘛!

接着村保先生也衔了县上教育科长的使命,来和云普叔打招呼了:

“云普叔,你今年缴三块四角钱的教育捐啦!县里已经来了公事。”

“怎么有这样多呢?王村保!”

“两年一道收的!去年你缴没有缴过?”

去年年成谨,再加上《教育法案》刚刚实兴,所以就没有收缴教育捐,不过,今年县议会还是同意开征教育捐,毕竟这教育是百年大计,不可能全指往着省上、国库拨款,所以,开捐收费就成了自然的。

“啊!我慢慢地给你送来,这是供娃读书的钱,不能少,不能少,回头俺孙子长大了,也要读那洋学堂哩。”

“还有实业捐五元七角二,公路捐两元零七。”

“这!又是什么名目呢?保,保老爷!”

一听这两项捐,云普叔是彻底的愣住了,这不是说着什么免了捐费了嘛,怎么又开捐了?还是什么实业捐、公路捐。

“咄!你这老头子真是老糊涂了!国家无实业不强,无实业不富,这实业捐就是发扬实业的捐费。这钱是拿去买机器,建工厂的,这建工厂,就要把货运出去,当然要修公路来的呀!”

“啊呀!……晓得,晓得了!我,我。我送来。”

对于这几项新出的捐目,云普叔并不着急,光是这几块钱,现在。他还真不放在心上。他有巨大的收获,再过四五天的世界尽是黄金,他还有什么要着急的呢?到时候,麦子一收,那可不就是五六百块钱嘛,收个十块二十的,又有啥了不起的。

甚至于。他都想着,不用等明年,今天,过了麦,就能给儿子说房媳妇,家里有了几百块钱,那日子……可有得盼头了。

接连又是两个晴天之后,在从第一天割了几亩麦开始。打从收麦的第二天起,紫色的麦子便开是一担一担地由田中晒场挑回来了,那麦子看起来壮壮的。紫色的,真象金子,紫色的金子。

在这个丰收时节的田垄上,没有一个人不欢喜的。今年的收成比往年至少要好上两三倍。从去年麦子下了地,这里村里头的庄户人家,便是几次惊恐,日夜疲劳,空着肚皮挣扎出来的代价,能有这样丰满,谁个不喜笑颜开呢?

人们见着面都互相点头微笑着。都会说天老爷有眼睛,毕竟不能让穷人一个个都饿死。他们互相谈到过去的苦况:水,旱,忙碌和惊恐,以及饿肚皮的难堪……

现在他们全都好了啦。

市面随之也渐渐地热闹了,物价只在两三天功夫中。高涨到一倍以上。可与之相反地的,市面上的粮行里开出的收麦的价格却是倒一天一天地低落下来。

五块!四块半!四块!一直低落到只有两块半的市价了,还是最上等的麦子。

“当真跌得这样快吗?”

欢欣、庆幸的气氛,于是随着麦价的低落而渐渐地消沉下来了。在这个丰收时节,麦价跌下一块,每个人的心中都要紧一把,更加以市面上百物的昂贵,丰收简直比常年还要来得窘困些了。

费了千辛万苦挣扎出来的血汗似的粮食,谁愿那样不值钱地将它卖掉呢?

初时云普叔听到这样的风声,并没有十分惊愕,他的眼睛已经看那满库的、从来没有过的粮食看昏了眼。他就不相信这样好好的救命之宝会卖不起钱。当别人告诉他麦价疯狂地暴跌的时候,他还瞪着两只昏黄的眼睛怒骂道:

“就是你们这班狗娘养的东西在大惊小怪地造谣!粮跌价有什么希奇呢?没有出大价钱的人,自己不好留着吃?妈妈的,让他们都饿死好了!”

然而,寻着儿子发气是发气,麦价低,还是没有法子制止。两块二角钱一担麦子的声浪,渐渐地传播了这广大的农村。

“两块二角,婊子的儿子才肯卖!”

无论价格低落到一钱不值,云普叔仍旧是要督促儿子们工作的。在自家的晒场晒着粮食,上风车,进仓,在火烈的太阳底下,终日不停地劳动着,最终,那些麦子一一变而为干净的好麦了。他自己认真地决定着:像这样的救命宝,宁愿留在家中吃它三五年,决不肯烂便宜地将它卖去。这原是自己大半年来的血汗呀!

秋收后的田野,象大战过后的废垒残墟一样,凌乱的没有一点次序。整个的农村,算是暂时地安定了。

虽说心里想明白了,可坐在门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旱烟的时候,云普叔的脑海中,却还有一根系在那——要还钱啊!

这年个欠的钱要还啊,还有东家的租要给啊!还有公司的种子钱,也要还啊!

这都得给钱啊!

卖吧,舍不得,可若是……

“大、大,公司,公司来人了!”

远远的儿子的吆喝声,只让云普叔的心下一紧,这债主终于还是上门了,好了,再低,也得卖够了钱,把那种子给结了,若不是人家,不定这家人今年,可不就得饿死了。

“卖,卖点吧!”

嗑掉烟灰,走到门前头,瞧着远远走来的身影,云普叔堆着满脸的笑容迎了过去。

“冯先生……”

“云普叔!”

来的人显然早就认识云普叔了,去年,就是他来村子里弄的这种子,不管这粮价如何跌,人家对他家可是有着活命之恩。

“冯先生,您,俺这就说要去把麦卖了,把种子钱给您送过去来着,瞧,又劳您走了这一趟,真,真是对不住,锁,快,让您娘杀只鸡,今个请冯先生留在家里……”

不待云普叔把话说完,来的人就连忙止住他说道。

“云普叔,瞧您客气的,那鸡是家里留着下蛋换盐吃的,我若是吃了,那还是人嘛,我来这,是想告诉你,你想不想把粮食卖给公司,一担四块六!”

啥……四块六!

云普叔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孙先生,这市面上才两块半,公司出四块六?这……这不是做梦吧!

“云普叔,这粮价下跌啊,是那群奸商造的谣,原本公司准备一早出面来着,可那边要等总公司汇总之后,才能出价,让您老忧了这么些天,真是对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