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正听完了小厮们的禀告, 知晓齐衡玉不分青红皂白便发卖了月姨娘,当即便怒不可揭地要人去把齐衡玉唤来,又吩咐小厮们去寻罗婆子, 总要先想法子把月姨娘从那暗寮里救出来才是。

他仍是齐国公府的主子, 是齐衡玉的亲生父亲, 是齐家一族的族长, 齐衡玉犯下如此忤逆不孝的事,他即便要开宗祠请家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怒意当头的齐正心中也不免生出了几分愧怍。若是他在这段时日里抽出些精力来念及月姨娘,齐衡玉怎么敢如此胆大妄为地行事?

纵然月姨娘美貌不似当年,可因她温柔良善的性子, 在齐衡玉的心里仍是占据了一席之地。

片刻后, 齐衡玉果然踩着夜色而来,他一径走到了齐正所在的外书房,也不去管小厮们挤眉弄眼的暗示,无畏地推开了书房的屋门。

一台墨砚从书桌上飞了过来, 气势凌厉,重重的一角正好砸在齐衡玉的额头, 刺骨的痛意之后便是额头上青肿红紫的窘境。

齐正也被这等声响唬了一大跳,他没想到齐衡玉没有闪身去躲他砸过去的墨砚,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了眼齐衡玉的额头, 心间涌起的怒意也削减了不少。

“你这孽子, 为何发卖了月姨娘。你可知她是你的长辈, 是你名义上的庶母!”齐正越说越激动, 手又不由得握紧了桌案上的笔墨。

齐衡玉伸手抹了抹自己额角上的腥红血渍, 冷笑一声答了齐正的话语:“在父亲的眼里, 儿子是无缘无故便要夺人性命的人吗?”

这话把齐正噎的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外头人人都在夸赞齐衡玉断案如神, 在玄鹰司内担任要职,无论去何处都是受人敬仰的天之骄子。

不像他这个名不副实的齐国公,担着一家之主的名头,手边的权利却所剩无几,如今不过剩下个外强中干的躯壳罢了。

齐正凝望着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齐衡玉,出口的怒骂声化为了一句深切的叹息,他说:“我已让人去寻月姨娘,若是她能全须全尾地回府,这事就既往不咎,可若是她有了个三长两短……”

余下的话齐正没有说出口,只用凌厉的眸光望向齐衡玉,蕴含着不加遮掩的警告意味。

可齐衡玉根本就不在意齐正的态度,他反而还反问齐正:“爹爹难道还要为了她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成?”

一个妾室怎么能与嫡子相提并论?

纵然齐正被怒意驱使着方寸大乱,可他也不敢当真对齐衡玉施以家法,单说这两日玄鹰司事务繁忙,陛下对齐衡玉委以重任,若是他此时因受了伤而延误了陛下的差事,这责任他实在是担待不起。

所以齐正将齐衡玉唤来书房,除了用墨砚砸了他的脑袋以外,便只是出言诘难了他几句。

因齐衡玉额角的伤势隐隐有些不可收拾的态势,齐正心中略微慌乱,便也只是嗤笑了一声,而后便瞪了一眼齐衡玉道:“你如今是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住你。”

他发了一场火,前言不搭后语地怒骂了齐衡玉一通,却不曾出言问过齐衡玉一句,他为何要发卖了月姨娘。

不仅如此,齐正这一回回府后,也不曾问起他的正妻李氏,不曾提起他的孙儿如净。

齐衡玉早该知晓他父亲的秉性,只是今日立在他身前真切地体悟了他的薄冷,胸膛里跳动着的最后一丝名为亲情的血脉也终于冷了下来。

齐正不问,是怕问出来的结果不利于他把月姨娘接回府里来,所以他甘愿做个耳聋眼瞎的人,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齐衡玉身上。

齐衡玉认清了这一点,便也不愿再与齐正多费口舌。既然齐正要救月姨娘,那他便要改变一开始的计划。

凌迟不如即刻死去。

他手底下的人手只会比齐正更快、更轻易地找到月姨娘。

月色沉沉,齐衡玉便带着额角上的伤口回了莲心院,彼时婉竹已抱着女儿宿在了镶云石床榻上,听得齐衡玉撩帘进内寝的声响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守夜的容碧从罗汉榻上惊醒,起身迎到了齐衡玉跟前,本是打算替他解下衣衫,谁曾想会借着影影绰绰的烛火瞧见了他额角的伤势。

她惊呼一声,险些便吵醒了熟睡的如清,齐衡玉忙蹙眉瞪了一眼她,容碧这才起身去外间寻了金疮药来。

而婉竹也已披上了薄衫,举着烛盏徐徐地走到了齐衡玉身前,瞧清楚了他额角渗下血丝的伤口后,连忙追问:“爷是怎么受的伤?”

这时容碧已端了水盆进屋,婉竹亲自绞了帕子,让齐衡玉往罗汉榻上一坐后,便用帕子替齐衡玉擦拭起了伤口。

敷上金疮药之后,婉竹才松了一口气,她不必去凝神思索,也知晓在这偌大的齐国公府里只有齐国公敢这般对待齐衡玉。

而齐衡玉为何会与齐正起了争端?多半是因为月姨娘一事。

清辉般的月色透过轩窗映衬在罗汉榻的软毯之上,也遮盖住了软榻上婉竹与齐衡玉紧紧相握着的那一双手。

婉竹侧目凝望着齐衡玉,心间缓缓浮上些绵软的心绪,如**漾在莲池的涟漪一般泛起了点点水花。

她想,若是就这样与齐衡玉过上一辈子,兴许也是件好事吧。

*

月姨娘在被卖去暗寮的第二日,便被牙婆子灌下了哑药,她只能祈求着身边的忠仆们能想法子去给齐正递消息。

以齐正的本事,总能把她从这死人地里捞出去,在这之前,她受再多的苦也不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只是她太过低估了齐衡玉的手段以及他想要弄死月姨娘的决心,秀嬷嬷等人早已身首异处,采珠等丫鬟们也只剩下了一口气,谁还能去为月姨娘搬救兵来。

自进了齐国公府后,月姨娘除了在齐老太太跟前吃了些瘪,又因为齐老太太的默许而流了几个胎儿外,便没有吃过旁的苦。

齐衡玉虽对她有不满,可却从来没有与她正面交锋过一回,甚至于不曾掺和到她和李氏的倾轧相争之中。

以至于让月姨娘犯了一个致命般的错误,她忘了齐衡玉在外头是何等杀伐果决的人,也忘了内宅里的阴私手段在绝对狠厉的手段跟前不值一提。

齐衡玉甚至不需要握住切实的证据,只从段嬷嬷嘴里审问出了来龙去脉,便雷厉风行地处置了月姨娘。

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纵然她在齐正跟前有数以万计的手段可以施展,可齐衡玉却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让她连哭也没地方哭。

进暗寮的第三日,牙婆对月姨娘再没有了耐心,她花了好些银子才从罗婆子手里买下了个模样、身段都不俗的女子,往后自然要让这女子“物尽其用”,好生为她赚钱才是。

牙婆让人给月姨娘洗了身子,并让她换上了一身薄不蔽体的藕衫,催她去学那些妖妖冶冶的艳舞,今夜里先赚回几两银子才是。

月姨娘本是不愿,可挨了打之后又只能屈辱地应下来牙婆的要求。

这几夜她仿佛身处炼狱,无人时便偷偷落泪,悔恨着自己不该与杜氏等人沆瀣一气,明明双菱已死,只要段嬷嬷咬死了不供出她,齐衡玉又怎么会寻到她这里来?

悔恨之后,便是深切的哀伤。

若是长久以往地活在这暗寮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被人肆意凌.辱践踏,倒还不如死了干净。

月姨娘寻思过好几回,只是想起自己的麟哥儿和齐正,便又生生地吞下了眼前的耻辱,秉着一口气等待着齐正来救她。

可她等啊等,却没有等到齐正的半个身影,反而是等来了齐衡玉派来的死士。

彼时她正蜷缩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身上的衣衫遮不住伤痕累累的身躯,形容狼狈至今,哪里有昔日光华照人的模样?

那几个死士甚至不给月姨娘求饶的机会,遵循齐衡玉的吩咐,一刀割了她的喉,让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齐国公府。

直到断气的那一刻,月姨娘的脑海里才后知后觉地浮现了自己这寥寥草草的一生,先是半生颠沛流离,而后是遇上了齐正。

她以为自己攥住了齐正的心,以为自己握住了荣华富贵。

可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

*

婉竹却是不知晓月姨娘的死讯,她一连几日都在陪着如清和如净玩耍,心里还隐隐担忧着齐老太太会出言把如净抱走。

她从齐衡玉嘴里知晓了陛下要处置显国公府的消息,而“罪证”则由齐衡玉一手缔结,短短一月之内,显国公便被套上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富贵显赫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崩塌了个彻底,显国公入狱,男丁们被判流放两千里,女眷们入教坊司,陛下惩治显国公府的手段比对辽恩公府还要再狠厉几分。

京城人心惶惶,多少世家大族都担心着自己家也会步辽恩公府、显国公府的后尘,不敢去揣度陛下的心意,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到了齐衡玉身上。

他如今就是陛下手里的一把刀,锋利无比,稍有不慎便会搁下一块皮肉来。

各家都送了厚礼上门,齐老太太却称病不迎客,无论什么厚礼都不肯收,倒是齐正在私底下收了好些世家大族送来的厚礼。

他本想着只收三成的礼,将来齐衡玉去抄家时为那些人家求一求情。

只是不巧的是,他收受重礼的消息却被人送到了高进手里,高进与齐衡玉一同在玄鹰司当值,都争抢着玄鹰司司正一位。

如今陛下对齐衡玉百般信任,高进本就心存不虞,如今捏到了齐正的把柄,便砸重金让御前总管将此事捅到了陛下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