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人咬了下唇,轻轻擦了下眼角的泪痕:“然而我夫君苦苦支撑,终于等到了陛下的恩典,朝廷开大仓赈济灾民,拨发下来三百万的赈灾银两。因为这件事,我夫君狂喜了一天一夜。只是陛下不会想得到的,他等到的是一场空欢喜。”
“那日我夫君去认领回来的每一袋赈灾粮草里都是八分沙土二分粮。真正的二分粮食,过筛之后才能食用,可百姓眼睁睁看的是满库粮草,但却依旧吃不饱。原因就是每一袋粮食筛过之后就剩不下多少了。所以当地谣言漫天,百姓都说粮食被我夫君私吞了。”
“我夫君跑去理论,反而受到了上司羞辱,没再多领到一粒粮食连赈灾的银两也一分钱都没拿到。他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大多数受灾的知府都遇到了一样的事情,可他们却无动于衷,跟我夫君交情甚好的一位官员无奈提醒,这种时候,防止民变甚于防川。”
郑夫人微微抬起头,闭着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到孝康帝:“结果,被他说中了,三府受难,只有我夫君这里发生了民变而已。”
孝康帝负手道:“所以你夫君的眼界毕竟太窄。”
郑夫人摇摇头,冷笑:“那是因为,别人派了重兵镇压百姓,把被迫造反的百姓全杀了,我府君知道百姓是被逼走投入路的,他不愿意这么对待百姓,才显得他这里发生了民变而已。我夫君见到这种情况,苦苦说服了带头的一些百姓,终于决定大开府门,让绝大多数的百姓可以出去流亡。”
“这是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孝康帝的背影瑟瑟的,他心中也相当的复杂,甚至一下子无法判断。
郑夫人道:“而那些表面没有发生民变的地方,官府也不肯疏灾民到处流亡,因为上司下达命令关闭了所有进出的城门,不许让这些流民出去造成恒明的颓败之气,所以许多地方,由于没吃没喝又无法出逃,百姓间甚至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
郑夫人轻轻问孝康帝:“陛下难道就不好奇,赈灾的八成粮草,跟赈灾的银两,都去哪了么?”
孝康帝全身一冷,感觉到有一股寒气从丹田处升了上来。
他皱着眉问李茹;“朕的仙丹呢?”
见李茹匆匆忙忙去取仙丹,他走到了座位上轻轻坐下,垂着头思考此事。
郑夫人横下一颗心:“先不说陛下的赈灾粮草,只说赈灾的银两,事后我夫君曾经去查过,被他查出来当时其他府其实是得到了一些的,虽然数目不对,还不至于没有,而大多数的赈灾银子到了巡抚手里原本就不足数,大约只有六十万两而已。所以陛下的三百万,实际到达时就已经缺失了二百四十万。我夫君后来被他们携手定罪,最大的罪责其实就是在于他去调查这件事,并连夜写了揭露的奏疏,秘密送往京城。”
孝康帝终于压了压眉头:“你夫君,写了奏疏么?”
“是。”她垂下头去柔顺说。
来前小赵大人提醒过,一定要着重提醒皇帝,有人私自截停他的奏疏这件事。
郑夫人特别的说:“陛下看不到奏疏,是因为有人中途截停了奏疏,他们觉得地方上的事情他们可以一手遮天,他们就是那里的土皇帝,只要他们联起手来,陛下就是他们手上被蒙住了双眼,堵住了耳朵的瞎子聋子!他们可以任意的欺辱欺瞒您!!心里怕还在沾沾自喜,皇帝又算得了什么呢?”
咔的一声,孝康帝捏碎了手心里的一枚仙丹。
郑夫人听到这声音,猜测他终于动怒了。
更温柔的垂泪说:“陛下的一片爱民之心,就是被他们这样给毁掉了。后来,我夫君被冠以渎职罪押解上京,竟在京城天牢内毒发身亡。”柔顺了嗓音更娇弱了些:“陛下一代英明,也必定能觉察出其中的猫腻吧?这件事说到底是户部的侍郎蓝冠中勾结刑部侍郎钱海清,为掩埋贪墨赈灾银两的缘故,杀了我夫君灭口。”
孝康帝在大殿里踱了片刻,李茹默默偷看了一眼背影,发现皇帝负在一起的双手紧紧攥着。垂头思索了一下,干脆自作主张走到了郑夫人身边,含笑说:“夫人的身体也不甚好,今日夫人说的事情陛下都知道了,奴婢安排夫人在宫内住下来,有什么事情,等明日再讲吧。”
郑夫人愣了愣,李茹就按住她的肩头,小声说:“事缓则圆,莫要心急。”
李茹安排几个小太监把郑夫人扶出去。
郑夫人出来的时候,赵小丙正跪在大殿外面等待,抬头看了看郑夫人表情镇定。李茹眼角轻轻一扫,神情也算是平和的。她低下头继续跪着等待,膝疼到了酥麻时,李茹才对他招手:“小赵大人进来。”
她从地上爬起来,迈着疼痛的两条腿跟在李茹后面。
见到了皇帝的背影,立刻跪下来磕头,态度尽量谦卑,她跟傅晟那马屁精比起来已经差多了,这会又捅了马蜂窝,还不知道皇帝会怎么想。汗水落在手旁,悄悄的用手掌遮盖住。
孝康帝头都没回:“赵小丙,你知道一本参奏两位侍郎,如果最终发现诬告你要担怎样的责任么?”
她打听过那是要下死牢的:“诬告罪是要杀头的,而且臣是下官,下官诬告上级官员会被判凌迟处死。”
孝康帝点点头:“知道就好。”
反正也没有退路了,她直接了当的说:“陛下就是恒明朝的朗朗乾坤。乾坤之下怎能容忍贪婪残酷之人污染朝野?臣不怕担这个诬告罪的风险,臣只是打赌,若臣不死,换回的是两个贪官的命。若臣死了,也证明了两个清官的清白。”
孝康帝听的有点好笑:“你这本账算得倒是很清楚的。”
她没敢出声。
孝康帝走到仙座上,盘腿坐下。
抖了一下拂尘道:“先不论这次郑敏被毒害之事,朕倒很想听你对这次郑敏救灾的手段,有什么看法。”
她最怕皇帝会问这个,也知道皇帝一定会问这个。
其实这问题便像是媳妇跟娘纷纷落水先救谁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