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师:
您好,我是负责《小游园-I》作品汉译日工作的执笔译员,在试译过程中我有一些疑问,主要集中在专有名词的转译、注音及语言风格方面,望您不吝解答,具体内容烦请查看附件。
多有叨扰,不胜感激,盼复。
——译员王大舟
王大舟是王子舟的笔名。
几乎所有合作编辑和PM[1]都要问她“只差一个字,你这个笔名有什么意义”,王子舟都会甩甩脑袋说一句“无可奉告”。
反正大舟就是比子舟好,所以她落款时使用了前者。至于抬头称呼,王子舟本来想写“陈老师”,但最后为了对应别人称呼她“翻译老师”,她干脆也叫对方“作者老师”。
王子舟发完邮件就从资料室悄悄溜了,毕竟她也不想放任自己发展成一个真正的、在现实中偷窥别人反应的超级变态。
回家吃了饭,打扫了卫生,她洗完澡,坐到电脑前,打开邮箱查看,里面一封未读信件也没有。
她徒劳地刷新几下,转而打开微博,找到陈坞的主页,点击关注。
随后切回自己的主页,检查有没有奇怪的内容——
社交平台的个人主页就像网络客厅,如果对潜在来客不甚在意,那么自然连卫生也不必扫,管它什么外套、**、袜子……随意地丢在沙发上就是了,但如果忽然意识到可能会迎来重要宾客,那还是打扫一下吧!
毕竟她的昵称就叫“译员王大舟”,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子舟打扫完这个网络客厅,身心俱疲。
她放松双肩后靠在椅背上,望着电脑屏幕上自己的主页发愣。
窗户隔音不算太好,外面响起深夜救护车滴嘟滴嘟的声音,王子舟侧头一看,发现竟然下起夜雨。难怪稍稍有了凉意,她关掉空调,重新瘫回椅子里。
空调压缩机工作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屋子里变得格外安静。王子舟扭头看窗户,玻璃上映出她颓废的坐姿和没有收拾的脸——
哎。
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
她又重新看向电脑屏幕,移动鼠标点开邮箱。
依旧没有未读邮件。
是自恋吧,脑子里浮上来这样的想法。
觉得自己会被他人注意到,说到底就是自恋,所以打扫这个网络客厅,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受自恋唆使的一种自我塑造工程,也不是真实的我。
王子舟关掉浏览器页面,给手机充上电,熄灯爬进了被窝。
接下来的几天异常忙碌,开研讨会、做假期计划,合作的PM还在这种时候给她派稿找她救急,王子舟甚至没空去想手里还有一个汉译日的图书项目,直到这天深夜——
她睡前点开邮箱,发现里面躺着一封未读邮件。
飞快点开。
翻译老师:
您好,来信已收到,抱歉这么迟才给您回信。
写的时候只顾我自己尽兴,没想到给您添了这么大的麻烦。
我创建了一个在线共享文档,链接在下方,点击即可进入查看,此共享文档中有我这几天从稿件中摘出来的专有名词,部分已经过文献查证,但有一些我也不太确定,均已在备注栏中写明,希望能够对您有所帮助。至于您问的有关转译时的语言风格问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才能给您答复,请见谅。
另,此文档开放编辑,若您有不同看法,请加以批注。
祝顺利。
王子舟打开那条邀请在线编辑的共享文档链接,页面上显示出来一个表格,一共四列,即“原文、译文、注音、备注”,是一个类似“术语库”的东西。
王子舟以前碰见过这种东西。
一些游戏和软件开发公司,在面向海外市场推广、进行本地化的时候,就会为译员建立这种术语库,主要目的是为了保证通篇用词一致,避免同一术语在翻译过程中出现多种译文版本。譬如——
“げつようび (月曜日)”无非就是“礼拜一、周一”的意思,平时怎么说都可以,但术语库要求你翻译成“星期一”,那在这个项目里,只要遇到这个词,就绝对不可以翻译成“礼拜一”或者“周一”。
这就是术语库所要求的标准化。
陈坞发来的这个在线共享文档,和术语库是一个性质的东西。
因为他在小说里写了非常多中国古籍里出现的妖怪,单是名字要如何翻译就很让人苦恼——这是需要阅读文献、做大量查证工作的。首先要找到这个妖怪的出处,然后去找对应的日语译文——它之前有没有被翻译成日语过?有没有可参照的翻译方式,汉字又是如何进行注音的?
这是广义上的平行文本的查找,是译者需要完成的工作。
陈坞提前做掉了一部分。
虽然王子舟后续还是要自己去核查一遍,但这个术语库的建立至少能看到作者对专有名词的一种翻译偏好,后续他们还可以共同在这个在线文档里完成相关术语的增删修订,得到一个相对完善的术语库,这对提高翻译效率和准确度是有帮助的。
王子舟看着满屏表格,觉得很不错。
她大致浏览一遍,给对方回了信:“收到,十分感谢。”
接下来的时间,王子舟真正进入到了这个项目里。
每个译者的工作习惯不同,有人喜欢先整理出可能存在的问题,有人则是随性而为,碰到了问题再去查。王子舟偏向前者,这也是她欣然接受陈坞这个术语库的最大原因,而且——
看着属于自己的编辑标记逐渐在这个共享文档里蔓延,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种入侵他人领地的变态快意。
就在她努力完善这个术语库的时候,陈坞的第二封邮件到来了。
没有点开,王子舟就感到不祥。
她在邮件标题里看到了“Style Guide”字样。
感到不祥的瞬间,肩颈会突然变得僵硬,连移动鼠标的动作都会迟缓,心跳却逐渐加快——
王子舟坐在屏幕前咽了一次口水。
这是一篇起码有一万字的文档。
点开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插入表格,英语、汉语、日语混杂,王子舟立刻联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叫作“风格指南”。
Example:
[Chinese][Preferred Target][Avoid]
三栏式表格,第一栏是汉语原文,第二栏是“首选的”翻译风格,第三栏则是“需要避免的”翻译风格。
从人物对话,甚至夸张到脚注里的古籍引用,他一一摆出了例子。
仿佛在说——
像这种对话,你应该这么翻。
像这类独白,你最好避免这种语气词。
……
建议和指南,是两码事。
她只是想问问他对风格的想法。
对方却想当然地要把翻译工作标准化。
可——
这、又、不、是、做、软、件、和、游、戏、的、本、地、化。
这、是、小、说。
小、说、翻、译、不、可、能、标、准、化。
没、有、人、给、小、说、翻、译、写、风、格、指、南。
没、有、人。
王子舟在往下拉滚动条的过程里,逐渐丧失了理智。
她生气了。
他看不起我。
他根本不信任我的能力。
我的谦虚与求教,变成了他对我的偏见。
你算什么?你过CATTI一笔[2]了吗?你考过JTA资格认定[3]吗?
王子舟气到睡不着。
她半夜爬起来,在他们共同的在线文档里留了一段话:
“对不起,作者老师,这样说可能有些过分,我认为作者可以提出风格化的建议,但给译员写翻译指南也许是不太合适的。您的想法我会参考,但不一定会采纳,请您见谅。另,感谢您之前对建立这个术语库提供的帮助。”
她咬着后槽牙写完这一段,关闭了整个在线文档,随后发了一条微博。
配图是一张气得炸成球的河豚,文案是:“就像吃了一只大河豚。”
她扔掉手机,蒙头大睡。
其实是睡不着的,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所及都是自己可怜的自尊心。
愤怒逐渐演化为委屈,最终跌入自我反省的泥沼。
在进入到译审这个环节之前,译者会短暂成为这个信息不对称世界里的专制君主,无人管制,权力滔天。
现在却有人要来教这个专制君主做事。
堂下是哪位臣子在说话?
哦,是爱卿你啊。
原来爱卿是原作者。
原作者也不行!
给朕闭嘴,如今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
可剧情并非如此,事实是她这个专制君主特意请来这位爱卿,主动让渡了一部分权力给对方,甚至发了免死金牌:朕是虚心纳谏的明君,爱卿尽管说就是,朕绝不杀你。
爱卿开口说话了,她却勃然大怒。
真是专制暴虐、反复无常,君心难测啊。
我就算做了皇帝,也不是好皇帝。
搂着这样悲观的念头,王子舟迎来了清晨第一缕阳光。
闹钟甚至还没响,她起来刷牙洗脸,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笼罩着一团黑乎乎的、不可名状的气体。
这团气体持续了三天,都没有散去。
但被困在气体里的人,终于还是走到了理性思考的阶段。
王子舟开始琢磨,作者与译者之间的界限——为什么那么多作者与译者互不相识?除去时空、语言障碍等层面的客观因素,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在作者懂外文的前提下,如果译者向作者征求意见,作者能够克服那种**吗?
对自己作品产生的、天然的控制欲。
王子舟无法确定。
她对这种不自知的控制欲,相当敏感。
但不重要了。
毕竟她这个专制君主,在打了对方五十大板之后,自己也下了罪己诏,做回了表面上的好皇帝。
心情忽然变得与京都傍晚的天气一样平和。
紫粉色的晚霞沉淀在街道尽头。
她已经三天没碰小游园这个项目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子舟想着,罢了罢了,今天回去就继续工作吧,毕竟签了合同的,毕竟还有截稿日等着奔赴,人总不能变成情绪的奴隶。
手机忽然震动,王子舟拿出来一看。
丁媛媛:小游园作者问我同事“翻译老师是不是也在京都”,我怎么回?能告诉他吗?
王子舟:他有事要找我吗?
丁媛媛:你是不是和他沟通不愉快啊?
王子舟:还好吧。
丁媛媛:还好就是不太愉快咯。
王子舟:……
丁媛媛:你们都在京都的话还不如见一面啦,隔着网线容易误会~
见一面,王子舟认真思索这件事。
王子舟:那你告诉他,我明天下午三点会在Shiru写作业。
丁媛媛:?
王子舟:百万遍的那个Shiru。
丁媛媛:Shiru是啥?
王子舟:一个有很多人的公共场合。
丁媛媛:为什么约那儿,离你们学校很近吗?
王子舟:为了防止我们互相杀害。
丁媛媛: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给你转达过去~
王子舟没回了,丁媛媛似乎察觉到什么,又发来一条消息安慰她:“宝贝儿委屈了,别太在意作者说的,这个作者是有点难搞,不是你的问题~”
王子舟:有多难搞?他是不是很讨人厌?
丁媛媛:没有啦,我还挺喜欢他的。
王子舟:因为你不是他的担当编辑吧?
丁媛媛:你今天不太友善哦!
王子舟:对不起。
丁媛媛:抱抱~
王子舟回了一个可爱的鞠躬表情,收起手机,继续朝家走。
明天下午三点。
你给我等着吧。
王子舟咬牙切齿地想。
[1].此处指翻译公司的项目经理。
[2].CATTI是全国翻译专业资格考试简称,一笔即一级笔译。
[3].JTA即日本翻译协会,该机构的资格认定考试称为“JTA公認翻訳専門職資格試験(JTA公认翻译专业岗位资格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