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有两天没去看狼奴了。

到用膳的时辰, 她也不去东殿了,要么陪着姚美人在碧霞阁用,要么让红裳端着去翠云馆吃。越到年根底下天越寒, 年嬷嬷她们也乐意她这么做,免得总出门受风吹。

狼奴也再没踏出过东殿。年嬷嬷说他还是整天抱着小木偶不放, 但会帮她生火做饭,歪着脑袋听他们几个说话, 然后跟着学。

听小福子说,他夜里睡觉的时候好像会轻轻发抖,不知是不是冷的。年嬷嬷给他放了汤婆子,还烧了炭盆, 但他始终保持蜷缩的姿势不动, 一听到动静就会睁圆眼睛盯向窗外的月亮,咬着小木偶“呜呜”地低叫。

楚言枝搅弄着年嬷嬷端给她的一碗红枣枸杞梨汤,喝两口就放下了, 撑腮听年嬷嬷同娘亲说话:“……冬至节假都过了,想必钱公公没那么忙了, 他还有件红袍在咱们这呢。要不明日奴婢给他送过去?只是要同他开口提狼奴的事,不带点什么,恐怕不太好。”

姚美人已听年嬷嬷说了关于送狼奴习武, 然后想办法让他进锦衣卫的想法,也认同这个法子。可这事说着简单,实际上钱公公与重华宫的交情并没有很深,要想他答应为着一个狼奴而向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锦衣卫指挥使摆笑脸, 恐怕要费上几番功夫。

况且他素来凭心情办事, 那天觉得枝枝好玩, 才看在枝枝的份上照顾重华宫几分, 拿来了他们本就应该领到的补子蟒衣。当然,只这几分照顾,也够重华宫享许多好处了。小福子早上还说,他这几日去御膳房等处采买的时候,那些人一瞧见他身上崭新的补子衣,就要问东问西的,给的份例都比以往厚实了。

姚美人用手炉暖了暖手,继续拿起绣绷,不紧不慢地绣着什么,她沉吟片刻,问正趴在炕几上发呆的楚言枝:“枝枝觉得,送钱公公什么礼物好?”

年嬷嬷停下帮她理针线的手,也看向楚言枝。楚言枝不解道:“枝枝没有好东西可以送给他啊,除了皇奶奶给的……但是枝枝哪一样都舍不得送给他。”

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如净嬷嬷给她抬了一整个箱笼的东西。里面并不都是什么贵重至极的宝物,毕竟荀太后一心向佛,除了常抄的几卷传世佛经孤本、常拜的几座沉香木菩萨像和从前惯不离手的黑檀佛珠,平素吃穿住行皆按定例,每逢节假、寿诞所收礼品也皆交由十二监归整,并不存放于慈宁宫内。

那只箱笼里,有千年人参和天山雪莲各两株,姚美人让年嬷嬷挑了,分别给江贵人、施婕妤和莫美人送过去,她们还不太肯收。余下人参一株,年嬷嬷主张留下来给姚美人自己补身子,楚言枝也极力认同,便不好再给钱锦送去。除开这些药材,便是给楚言枝玩的一串和田玉质九连环、一个大红酸枝木孔明锁和一个鲁班球,还有一个掐丝珐琅婴戏莲蓬的十二角八宝果盒子,专门用来摆在桌上给楚言枝装点心干果的,别说楚言枝舍不得,其实本就都不适合送给钱锦。

姚美人却笑问:“那枝枝舍得送给他什么?”

楚言枝捏捏汤匙,又纠结又不好意思,试探地问:“糖行不行?”

年嬷嬷不准她多吃糖,那些糖就只能放在盒子里挠她的心。楚言枝无所谓舍得不舍得的。但她也知道,只拿几盒糖作为还人家送阖宫上下新衣服、给狼奴开笼子的恩情,太拿不出手了,便跟着补了句:“还有那袋金裸子,给他一半。”

姚美人点头:“好。红裳,按殿下说的去给钱公公备礼。嬷嬷,一会儿烦你陪枝枝去一趟司礼监值房将那套红袍还给他。”

楚言枝手一松,汤匙柄碰到白瓷碗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我也去?”

“是呀,钱公公上次是为枝枝送的衣服,这次该是枝枝还礼。狼奴的事……也唯有你最适合同他开口。”

“因为我是小孩子?”楚言枝隐约明白了什么。

姚美人笑着默认了。

红裳去翠云馆收拾东西,年嬷嬷放下针线筐,欢欢喜喜地端起楚言枝未喝完的梨汤喂她,喂完了再拉她起来披衣裳。

楚言枝被年嬷嬷催着喝完梨汤,边套袖子边嚼着红枣问姚美人:“狼奴也去吗?”

姚美人挑针线的手一顿,问年嬷嬷:“他如今话说得怎么样了?”

“已经能说大半的话了!搁谁能相信,他之前只是个会一个劲儿呜呜叫的小狼呢?还是老婆子我会带孩子。”年嬷嬷喜滋滋的,过会儿又皱了眉,“但规矩还没怎么学会,这恐怕得小殿下来教。”

譬如他只肯对楚言枝和美人下跪,若出了重华宫,冲撞到别宫贵人可怎么好?

楚言枝想到狼奴那天晚上临走时候望向自己的眼神,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她当时气他不识规矩,乱说话轻辱了自己。可年嬷嬷的话提醒了她,他几天前还是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呢。狼哪里会懂什么规矩。

而且说起这些规矩,其实楚言枝自己也不甚明白男女之别到底别在何处。以她的理解,无非是男子要穿男子的衣服,女子要穿女子的衣服。她的那些皇兄皇弟们,到八岁就可以进文华殿读书认字,将来封王出宫建府,而她与皇姐皇妹们只能留在各自的宫里学女红,认字就只需要认得两本叫女什么的书上的字就可以了。她们成不了王,更不可能做皇帝,一辈子都是公主。凭什么呢?

楚言枝也不太明白太监和男孩儿的区别在哪。她小时候就追问过,大人们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她跑去问小福子,小福子通红着脸说不出话,她再一问,他就开始掉眼泪了。楚言枝便没有问过了。

年嬷嬷为她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红裳端着装红袍的木箱子和果盒过来了。楚言枝领着她们一起出门。

走出中殿,她往东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廊道上被扫洒得很干净,树上的叶子早掉光了,近日也没有雨雪覆盖,白日不会点灯,显得此处空空****的。

“我想去厨房那拿点心吃。”楚言枝脚步一停,转步往东殿走。

年嬷嬷与红裳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楚言枝走到庑廊下,就见狼奴正面对墙站着,身上还穿着那天她给他套上的补子衣,下身穿着不知从哪弄的收腰棉裤,脚下穿一双破洞的旧皂靴。此刻再看到他穿着自己的衣服,楚言枝有点难为情。

她仗着他不懂什么男孩女孩的事就给他穿了这件衣服,却又因为他一句话就怪罪他不懂男女的规矩……楚言枝的脚步慢下来,有点后悔过来拿点心吃了。她别过视线,靠柱子停下,只盯向厨房的门,对红裳道:“我要吃豆包,半个就够了。”

红裳去了,年嬷嬷拍拍她的肩膀:“殿下,狼奴在看你呢。”

楚言枝却往柱子后面躲了躲,低头玩脖子上的黑珠子:“他看我干什么。”

年嬷嬷笑笑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往前面望:“……红裳怎么还不回来。”

狼奴的身影再度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了,他抱着小木偶,远远站着不动,眼睛也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楚言枝便正过身子,垂眸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狼奴睫毛一颤,不知所措地眨动眼睛,揉捏着小木偶。他不敢问,但片刻后,还是轻声问了:“殿下,不是来看奴的吗?”

楚言枝的手指抠弄着柱子上斑驳的旧漆:“当然不是,我是来拿豆包吃的。”

狼奴唇角的弧度一下子平了许多,他不再揉捏小木偶的木头脑袋,偏过脸挡住楚言枝投来的视线,不说话了。

红裳把豆包拿过来了,却不是半个,而是个完完整整的兔儿豆包。

楚言枝看着盘子里卧着睡觉的兔子豆包,责怪她:“红裳,你拿多了,我吃不下这么多。”

“呀,奴婢一时疏忽,忘记殿下方才的交代了。”红裳懊悔不已,“那奴婢再去拿刀切一切?”

“算了,等再拿回来就凉了。”楚言枝拈起小豆包,掰成两瓣,举到她面前问,“这一半你吃不好不好?”

红裳摇头:“奴婢早上吃了三只窝窝头呢。”

楚言枝举向年嬷嬷,年嬷嬷也摇头:“美人吃不下的早膳都进了奴婢肚子,奴婢现在也吃不下一点东西了。”

楚言枝捧着两瓣兔儿豆包,纠结了一会儿,冲站在墙角的狼奴道:“狼奴,过来吃豆包。”

狼奴僵了一僵,很快转过脸来,如同遮蔽在星星前的乌云忽然被一阵风吹走了,他原本黯然无光的眼睛霎时变得明亮起来。

但他仍不敢迈动步子,要向楚言枝再确认一遍:“殿下叫奴?”

楚言枝冲他点头。

狼奴忙抱着小木偶跑到廊柱底下,隔着一排栏杆停下,紧张地仰头望向楚言枝。

楚言枝走近一些,将那半只豆包递到他唇边。

狼奴的视线却始终不在豆包上,只凝视着她的脸,在她递过来时,小心翼翼地咬住豆包,连眼睛都不敢轻易眨动一下。

楚言枝的指尖感受到他含咬住豆包时那细微的力道与清浅温热的呼吸,抬眸与他对视。

狼奴长翘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没有在殿下淡淡的神情下看到生气或嫌弃厌恶的情绪后,心尖涌上一股澎湃的欣喜与庆幸。他不由自主弯了眼睛,对她露出一个欢喜至极却又十分乖巧的笑。

见他两三口吃完了豆包,楚言枝收回手,也收回了视线。她揪下小兔耳朵,一小口一小口斯斯文文地吃。

狼奴怕殿下吃完就要走了,忍不住要对殿下说话。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像那天一样说错话,惹殿下生气了怎么办?

殿下一直不来看他,一定是还没有原谅他……

狼奴两只手捧起小木偶,期期艾艾地对楚言枝道:“殿下,狼奴刚刚教它说话了!”

楚言枝看了眼那个牙齿印子比两天前还要多出许多的小木偶,觉得狼奴好傻。他不知道木头不可能会说话吗?

“你为什么要教它说话?”

狼奴见殿下真的肯跟自己说话了,耳朵尖浮上一抹红。他小心牵扯出唇角的弧度,阳光照耀下,右颊畔露出的那个笑涡显得这抹笑格外真挚动人。

“它陪奴,奴陪它。它只有奴呀。”

楚言枝默了默,咬了一口兔子脑袋。

它一个木头小人,才不要他陪呢。是他自己要它陪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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