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狼,我们成亲吧。”

楚言枝被他摆来摆去,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睡着的,反正醒来的时候狼奴已经坐在她面前研究怎么给她穿衣服了。

他自己衣服还半敞着,拿着她的小衣正正反反地研究, 一会儿往她胸口比对,一会儿拿着系结, 她抬眼看来的时候,他刚给玩成了死结, 解半天没解开。

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他还歪着头哼一声,丢了衣服:“反正都要被我撕坏的,不要穿了吧。”

楚言枝懒绵绵地袒睡在他面前, 脸庞红润, 目含春情,看着他笑了一下:“小狼,我们成亲吧。”

狼奴眸光微顿, 对她缓慢地眨了眨眼:“你娶我呀?”

他朝她躺下来,额头蹭蹭她的脖子:“就娶我一个好不好, 别要别人,谁都别再要了。我给你玩,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给你玩。”

楚言枝指间捋绕着他的头发:“每回都是被你玩得要死要活。我不娶你, 你娶我吧。”

狼奴揉弄着她颈下,垂着眼睛:“可是我傻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啊, 养不了你。”

“所以你不打算和我成亲?”楚言枝将脸抵在他发顶上, 把两个人的头发缠在一起玩。

“要成亲!你不和我成亲要别人的话, 我就把你抢走, 锁起来玩,你一直哭也没用。”狼奴听了这话又不高兴,张口就咬在了她脸颊上,睫毛扫着她的鼻尖,又想把她往怀里揽。

楚言枝和他呼吸交织着,窗外的阳光透过素色纱帐笼罩其间,她揉揉他的后颈:“你是大将军,你有功业,打退了三十万鞑靼,一定还砍了鞑靼王的脑袋,满城无人不知你的名字。你可以娶我的。”

狼奴有些迷茫地抬起脸。他偏头想了想:“我娶你,和你娶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也没什么不同,不过,你娶我,你就有家了,我们两个人的家,不用像公主府或者皇宫受很多限制,我们两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对啊,门前你想种什么树都可以,院子里要不要搭晾衣架子也随意。”

狼奴又想了想,眨着眼睛问:“我把你绑起来玩也可以吗?”

楚言枝捧住他的脸,蹙眉也咬了一口:“你怎么脑子里就这点事!”

狼奴又搂着她朝里翻了,薄被逶迤着从里拖到外,一半耷拉到了帐外。他勾了她一条腿,让她趴在自己胸口,嘴里嘟嘟囔囔的:“好玩啊。”

楚言枝脖间尚未取下的铃铛落在了他脖子上,他看着铃铛前后左右地晃,弯眼睛享受着道:“我要买很大大的房子,很多很多的地,造一张特别特别大的床,日日夜夜和你睡在一起。”

狼奴近日喝的药副作用大,楚言枝陪他昼夜荒唐,没两天就央着红裳去让厨房做些滋补之物去了。

红裳一开始还会在兰心阁门前守着,到后来不由移步到了院中,和绣杏一起时刻盯着人别总从门前经过。

绣杏一连多日没进去服侍楚言枝,心里觉得奇怪又委屈,怀疑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做错了什么事,惹殿下不喜欢了,红裳只得连连宽慰她别多想。

大概是因为以为楚言枝在为朝廷一直没能找到狼奴的事情而意志消沉,情绪低迷,三公主楚姝有几次想过来看她,但都被推拒了。楚姝并未多想,只当她是想一个人多静一静,渐渐地便不多来了,东西倒送得不少。

姚窕担心他们的情况,但考虑到红裳是个稳重的,且并未听闻有何异样消息,也不再多打探了。越打探越容易引人生疑注意。

江霖父子过通州已有三五日了。顶多十日,他便要进宫述职,那时胜负之事便该有所定论了。

狼奴的学习技能虽恢复了不少,但傻劲儿还没消褪,关于北地的记忆也没恢复。那天她癸水来了,他拿了针线筐,眯着眼睛穿针引线,非要给她做月事带,结果扎破了几个手指,还把线缠得自己身上到处都是,就差把自己裹成一只茧了。

楚言枝有些忧愁。

她现在觉得傻狼挺好的,虽然爱咬她,总弄坏东西,还贪玩得不行,会气她、凶她,但楚言枝总感觉这样的他更真实一些,至少他的开心和伤心都是真实而无丝毫隐藏的。就是万一恢复不了错过了许多重要的东西,会很可惜。

可惜就可惜吧,他能平安就已经万幸了。

换新药的第七天,狼奴缠着楚言枝欢爱完睡醒后,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帐子,脑海里闪过了许多许多东西。

他在宣府镇亲手布置的小屋子,窗前小陶瓶里插着的小蓝花,还有那个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滚水的茶壶。

他想起自己带领的那几千个将士,想起宣府镇阵前危机解除后他骑着马领人回来,在镇前看到的江霖、江炽,还有刀疤余的脸。

他把刀疤余带到他的小房子里,给他烧水喝、烤馕饼吃,刀疤余裹着毯子靠在桌柜上歇着。听到他被人说是怪物,他气得要出去打人,结果自己踩着毯子跌地上了。

他如今已经明白了,大概他腰背上的那颗红痣就是刀疤余认出他身世的关键。他喝醉酒时一直喊着的“小狮子”不是小狮子,是小世子,是他。

狼奴再度想起那个马蹄阵阵的夜晚,他砍了鞑靼王耶律丰山的头颅,却被江炽掐紧了脖子。他踩木奴,拿着木奴一下一下击打他的头。木奴死了,成了他捡也捡不起来起来的一堆碎块。

刀疤余把他护在身下,很多马蹄从他背上踏过去,他喷出的血糊在了他的脸上,他要他活下去,然后去找江霖,也就是他的父亲,给他们报仇。

后来他再醒来,人已经在狼窝里了。小狼们都记得他,记得他的气息,记得来时他送给他们的两个猎物。

狼又一次救了他,给他喝猎物的血,给他吃猎物的肉,他们带着他在夜间赶路,他撑着那把剑,一步一步走出了北地。

他买马赶路,凭着模糊的记忆从山间林道赶,好几次走错了方向遇到追杀的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对付那些人、一次又一次拼命爬上马背往前跑的了。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回到殿下身边,他答应过殿下要在六月前建功立业回去,他就不可以食言。就算是死掉了,他也要死在殿下身边。

昏迷的时候,他感觉到殿下一直在抱着他,他喊冷,喊热,喊难受,她便揽着他的肩膀,一会儿给他取暖,一会儿拿凉水巾子给他擦身。

他既痛苦又幸福,真是甘愿就这样死在她怀里,可又不甘心才得到这点幸福就轻易地死掉。

殿下在他耳边一直说好爱他、好想他,狼奴全都听到了,听她说嫁衣很美很美,就放在柜子里,等他醒来可以娶她了,她就穿上嫁给他。

殿下还说,不要怕不能娶她,不论如何她都会嫁给他的,哪怕是登金銮殿状父。

……

狼奴将脸贴上楚言枝光裸的背,贪恋又小心地把手臂搭在她的腰窝上,在夏日明朗的光线中感受着这真实的、温暖的,能将他整个浸泡住的幸福。

他变傻了她都愿意嫁给他。傻了的他那么坏、那么笨,她除了一开始的时候被他说哭了之外,竟就事事由着他了,还会揉着他的脸,笑着说,她很爱小狼,小狼什么样子都很爱。

狼奴吻着楚言枝脖间尚还清晰泛红的齿痕。

楚言枝感觉到了,半梦半醒间翻身过来,撒着娇搂住他:“小狼……”

狼奴感受着她的温柔,帮她揉着泛酸的四肢,低低道:“小狼对不起你,殿下。”

楚言枝从这熟悉的被输入内力的感触中清醒了过来,抬眸与狼奴的眼睛对视。他半垂目,看起来有些纠结心疼。

“你……”楚言枝笑起来,“你好了?”

狼奴抚着她脸上身上或轻或重的牙印,愧疚道:“奴好不懂事啊。殿下照顾奴那么久,奴还咬你。”

“我没有怪你啊,咬得挺舒服的。不要说自己是奴了,小狼,我们昨天商量好了的,今年或明年,我们就成亲。你以后是我驸马,是我小狼夫君。”

狼奴脸略略红起来:“我不傻了,可以把殿下娶回家了。可以给殿下洗衣服,给殿下做饭,带殿下去很多地方玩。不过,我的功名,我的功名……”

狼奴不知道该怎么和楚言枝说,这段记忆还是太痛苦,他一把拥紧她,脸埋在她颈窝,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殿下,奴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你了。”

感觉到他身上抑制不住的轻颤,楚言枝心一抽一抽地疼,抚顺着他的后脑和脖颈道:“没事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我不要你再去建功立业,你本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小狼,我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木奴死掉了……江炽,他踩他、摔他,他还掐我的脖子,让骑兵骑马从我身上踏过去。他要我死,说我抢了他的东西。殿下,我没有,我救过他,我没有抢他任何东西。”狼奴尽量压抑着情绪,可是抱着殿下他根本控制不住,所有难过与委屈都倾泻而出,砸湿了楚言枝的肩头。

楚言枝抚顺他脊背的动作顷刻间停顿下来,巨大的愤怒袭上她心头,以至于她经不住发起抖来。

狼奴声音微哽:“我立的功,都是我自己努力杀出来的,耶律丰山的脑袋也是我砍下来的。我不要做世子,我只要殿下,殿下……我想娶你,想你以后能放心地爱我,很爱很爱我。”

楚言枝捧着他的脸,轻轻擦着他湿润的眼角:“我爱你的,是很爱很爱。你走后我常梦见你,好想去北地找你。”

“我没有功名了,殿下,我不是权贵了。江炽派很多人杀我,他真的好坏,我没有害过他,只因为觉得我是他哥哥,他就要杀我。我记得殿下的话,殿下要我离他远点,可是根本……”

“觉得你是他哥哥?”楚言枝不甚明白,“他好奇怪的思维,天底下年龄比他大的男子不知有多少个,他就因为这个要杀你?他是疯子吗?!”

狼奴点着头,很是委屈道:“嗯!他是疯子,殿下要为小狼做主,要把他杀掉。”

“你放心,过几日干清宫内不会太平,若是可以,我替你亲手杀他去。”楚言枝点着头安抚他。

殿下如此在乎他,狼奴觉得十分安心,那些委屈也因而泛起了甜味。他继续告状:“江霖也不是好人……我讨厌他。刀疤余说他是我父亲,但他还是任由江炽追杀我,他一向看不起我,一定是觉得把我立的军功都放到江炽头上的好。他也很坏。”

楚言枝听得有点懵了,这什么跟什么?

她把他拉开些,摸着他微鼓的脸问:“江炽一定是为了抢功劳而陷害你通敌叛国我知道……可江霖是你父亲是什么意思?你,你……”

楚言枝飞快想着,她好像听三姐姐说过,江霖十多年前有个夭折了的孩子。江炽今年十七,那个孩子起码十八岁了……

难道那个孩子是狼奴吗?

她仔细端详狼奴此刻微垂的眉眼,好像,好像确实和江霖有那么一点点的相像?

这信息完全超乎楚言枝的意料。

江炽那种阴阴沉沉的人会因为世子之位而陷害亲哥,楚言枝不觉得意外,但江霖呢?他竟然会就这样纵容江炽杀自己早年丢失的孩子?

他知道狼奴这些年受过多少苦吗?

北地是极苦之地,他才那么点点大就在狼口里讨吃的,喝血吃生肉,过的是野兽般的生活,长到八九岁还被猎人抓到上林苑给贵人们观赏取乐。

他差一点点就被老虎吃了……

如果当年她没有坚持带他走,他就算不被野兽斗死,也会在笼子里困死。

哪怕是被她带走了……楚言枝实话实说,她待他不差,但也算不上特别好,他是作为小奴隶在她身边长大的啊。

也是运气好,她无意间结识了钱公公,而娘亲决心要争宠,他们从重华宫一路搬进长春宫,日子才一天比一天好了,能给狼奴穿点像样的衣服,让他在北镇抚司安心学功夫。

如果说十多年前因为战乱丢了孩子,无法亲手养育是他的无奈,那后面这些呢?要杀狼奴,是要把所谓生恩也一并收回吗?

楚言枝都替狼奴委屈。他若是嫌弃狼奴是喝狼奶长大的野狼崽子,不想认,那不认就是了,大家都没话说,他倒好,不仅不要认还要杀他!他有什么资格杀他?!狼奴能活下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他自己吃了无数的苦熬过来的。

楚言枝眼圈发红,抬手背擦了擦眼泪。

狼奴没想到殿下会因为这个掉眼泪。

他把楚言枝的手拿下来,在她眼下位置吻了吻:“奴虽然很生气,但已经不在乎了,殿下不要为奴难过。”

他滚滚喉结,拾起帐中散落的衣物,在楚言枝哽咽着骂江家父子时,给她细致地穿起了衣服,嗓音有点黏:“我不要他们,我只要殿下。”

楚言枝更难过了。她心里清楚一个孩子小时候会多渴望父爱,狼奴从小没有父母,野生野长便不说了,长大了在人间看到人人有父亲母亲,他怎么会不羡慕呢?

当初辛恩要遣人千里迢迢为他排查究竟谁会是他父母时,便是考虑到了这点吧。那时她还后悔没有多关心狼奴,连他很想要父母都不知道,真是白做了他的殿下。

他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但如果要他亲手去杀江霖,他肯定也是难以做到的。如今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江霖和江炽要谋反,他们必死无疑。他们既然陷害过狼奴,想置狼奴于死地,狼奴也不姓江而是姓辛,狼奴自然不会再受牵连,可是……

为什么老天爷要让他摊上这样一个父亲?太不公了!

“你恨他们吗?”楚言枝握住他给自己拢寝衣的手,双眸蒙着水汽望着他。

狼奴沉默了一会儿。

“我恨江炽,恨他恩将仇报,坏得不像个人。对于江霖,我也不知道。他看不起我,可也教会我许多东西。我恨不恨他们,应该是不会与他们是我的谁有关的。”

他继续给楚言枝穿衣服,穿好了轻轻地抱住她,反过来揉抚着她的脑袋和后背,语调柔和道:“好啦,殿下,奴从来就不在乎他们嘛。奴有殿下,将来和殿下成亲,奴就有家了,我们自己的家。奴以后一定会好幸福好幸福……”

“我不许你说自己是奴了!”楚言枝贴贴他的脸,少年胸膛宽阔温暖,正如他的脾性。楚言枝从没有这么心疼过他,因而忍不住觉得他傻傻的,一心只知道玩、只知道耍坏的时候更好。有时候把自己变得太温柔,是一种残忍。

狼奴感觉到她对他的依赖和对他的心疼,哄拍着她的背道:“小狼永远对殿下臣服,殿下……”

“我不要听你叫自己奴,我说了,我刚刚说了!”楚言枝哽咽着,“我要嫁给你,不是要嫁给什么都没有的小奴隶,也不是要嫁给什么都有的权贵,我是要嫁给你。没有什么臣服不臣服,小狼,你的天性里没有奴这个字,不要再压抑自己了,我宁可你傻傻的,也不要你再那么痛苦。”

狼奴的心好像往下陷去了一大块,一汪温水顺着殿下的怀抱充盈进来,他不曾想过有一天殿下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本以为能听到说她爱他,于他而言,就已是从天而降的恩赐了。

从小,殿下就曾无数次对他强调说,他是她的小奴隶,他不乖,她随时可以把他丢掉。他真的好怕自己被她丢掉,在这世上,她都不要他的话,他还能去哪里?他宁可是被她杀掉。

他做她的奴、做她的玩物,他都心甘情愿,只要殿下能开心,能施与他比世上任何人都要多一点的爱……痛苦,他确也痛苦。这世上不会有为奴的狼,他知道自己或许很早以前就不配作为狼而活着了。

说给她做一辈子的小奴隶、一辈子如宠物般的玩物的时候,他既祈求她能答应,又会不甘于只是如此,所以他勾她犯错,勾她爱他……

原来殿下真的有一天会明白他的痛苦,理解他的天性,要他别再做奴。

“我再也不这样说了,殿下,枝枝,我以后一定会做个很好很好的驸马,很好很好的夫君,不会再让你这样哭了。”

楚言枝止了这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控制不住的眼泪,看着他的眼睛,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心口,让他触碰她的心跳,定定道:“你要记得、要相信我是足够爱你的,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不爱你……你可以傻一点、疯一点,只要是你我都喜欢。你想我开心,我也想你能开心。我从前总要求你乖,要求你懂事,以后不会了。小狼,你要作为小狼而活着,不是我的奴,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奴。”

“作为小狼?”

“对,作为你自己。”

狼奴将她还在微颤的手握住,从没有一刻笑得这样轻松:“我记住了,枝枝。”

狼奴既已清醒了,楚言枝便带他进宫去找了成安帝。

成安帝见他不仅活着,还好好端端地站在众人面前,不由惊叹:“你这……不容易啊。辛恩能教出来这么好的徒弟,也不容易!来,快跟朕说说,在北地这几个月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别怕,江霖说你通敌叛国,朕是绝不会信的,你好好说说,朕会为你做主,洗脱你的冤屈,把你师父一家从天牢里放出来。”

狼奴看向坐在成安帝身侧的楚言枝,楚言枝朝他略一点头,他便把事情都说了。来之前,狼奴犹豫要不要对他说自己身世的事,楚言枝仔细想过一番后决定还是让他全部都照实话来说。

成安帝本就已经站在了他们这边,至少从目前看,对他和辛恩都是极为信任的。江霖亲子这个身份,在如今这个档口确实危险,但也正因为危险,所以反而能够得到成安帝更加绝对的信任。

再者,除了听他口头阐述这些事情之外,成安帝定会再命人一一去核查,恐怕并不难发现他的身世。得知他刻意隐瞒,保不齐会心生不悦,那就弄巧成拙了。

成安帝听完这些,紧皱着眉来回踱步,最后停步,冷哼着怒骂了江霖一句。偏心能偏成这样,也是闻所未闻!

骂完了,他又招手让狼奴走上前来,手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宽慰道:“孩子,他不仁,你自然无需再有义。幸而你有个忠良的好师父,常有言师者如父,你若愿意,日后由朕做主,让辛恩认你做儿子。也别担心这会不会抢了辛鞍的爵位,你这场仗打下来,足够朕为你封个侯了!”

楚言枝显得比狼奴激动得多,起身跑过来拉住了成安帝的袖子:“父皇真这样想?”

“这有何假!不过,”成安帝略一沉吟,似笑非笑地看着狼奴那双润亮的眼睛道,“为着防江家那俩狗贼,你师父他们还被关在大理寺天牢,等过几日江霖进京,恐怕无人能守在朕身边了。五城兵马司、南北镇抚司和内外皇城的禁军加起来,也找不到一个如你师父那般武功高强,还能和江霖对抗的人。朕也不跟你卖关子了,等到了那天,你愿意再立一功吗?”

楚言枝的笑容略微停顿了一下。成安帝果然是要狼奴来对付江家父子的。

江家父子行事过分,楚言枝也觉得他们都该死,可弑杀生父、弑杀亲弟的名头若是传出去了,对狼奴会很不利。而且狼奴大概能对江炽下得去手,江霖,还真有点难说。

这是父皇考验狼奴的手段。

她看向狼奴,狼奴这回未将视线投向她了,而是垂眸想了一会儿,片刻后直视着成安帝道:“我愿意立功,但我不确定到时候能不能立得下来。”

“哦?”成安帝上下打量他,“是身上的伤都还没好透,武功未能全部恢复吗?”

狼奴摇了摇头:“我很好,还是很厉害,没有人能打得过我。我只是不确定到时候会不会杀江霖。”

成安帝略一点头:“朕理解,你是好孩子,心善心软。那这样,钱锦,去把朕那把黑漆云纹的虎皮长弓拿来。”

钱锦应声退下,不一时亲捧着弓箭奉到了成安帝面前。

成安帝拿起这弓试着拉了拉弦,倒勉强还能拉得动,就是十分吃力,拉到最后面部表情都有点狰狞了。

成安帝喘着气松了弦,递给狼奴:“等到了那天,你就拿着这把弓站在朕身后暗处,一旦江霖父子有何异动,你就动手。要是实在下不了手……朕也不会为难你,但要是朕的命都受到威胁了,你该怎么选择,你心里可明白?”

狼奴明白,他是皇帝,殿下和他说过了,皇帝只希望所有人都向着他那边。皇帝的命,比谁都重要。

狼奴虽然不认同,但事实如此。

“我明白了。谢谢陛下。”

一切商议妥当,成安帝先借着让楚言枝给他倒茶的由头把她支开,然后才单独和狼奴、钱锦、太子楚珩等人密谈。

从皇宫出去后,楚言枝坐在车辇里开解着狼奴:“你放心,我对父皇有那么一点点了解,他不可能真的把自己的命就压在你一个人身上。这世上能保护他,甚至是抢着为他而死的人太多了。到时候你就算不开弓,他也不会出事。”

狼奴挨着她坐着,就着她的手吃了刚剥好的荔枝,又拿帕子给她擦着手道:“我会开弓的。我刚刚又想了一想,江霖才不是我的父亲,我本来就没有父亲。可陛下是你的父亲,你虽然从小总说自己不喜欢他,但至少不是恨,他这些年对你挺好的。我不能让你没有父亲。而且,而且江霖要是谋反的话,就会害死很多很多人,包括你,包括师父,我怎么可以让他得逞。我不在乎他,我的弓会拉得很满很满的。”

六月二十七日的清晨,江霖父子带着几千丛兵进京了。

一路从城门走到承天门,不同于以往会有百姓夹道相迎,此刻皇城内外竟家家闭户,满街寂静。

江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江炽从副将手中拿了江霖的述职报告和呈报辛鞘谋反一事的案卷,提步便要走进承天门。

江霖看他一步步朝内走,内心几度挣扎,忽然沉声道:“慢着。”

江炽脚步微顿,能感觉到周围杀气毕露。

江霖缓步走到他身边,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并未去拿,而是将目光投向皇城上方。

今日阳光热烈,晒得人无法直视太阳,只能皱着眉。

“我跟你一起去。”

江炽抬眸看他,步子未动。

江霖侧头问:“你那软骨散还有吗?”

“父亲问这个做什么?”

“我昨晚没睡好,今日之后,恐怕也再睡不好觉了。问你借点。”

江炽还是没动。

江霖直接抬手撸起了他的袖子,有成包的,也有成瓶的。江霖把那一只纸包和那一小瓶都拿了,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他语气似有几分轻松:“走吧。”

江炽在后面慢慢跟上了他的步子。

一路无话,以石元思为首的几个太监过来相迎,接引着他们步步往干清宫的方向走。

石元思还露着谄媚的笑同他们攀谈着。

江霖并没有什么兴趣同他闲谈,江炽也不回应他的话。石元思在背后冷了脸。

进入干清宫后,能明显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都在凝滞着,仿佛能闻到那柄柄长枪刀剑上的冷硬味道。

干清宫内,司礼监几个太监除了石元思外都在,分立在成安帝身侧,成安帝坐在上位,早朝刚下,手里正拿着奏折在看。

江霖领着江炽一直到近前,跪下开始奏禀。

人人都心知肚明即将要发生什么,根本无心去听他奏禀的内容。成安帝的虽已放下手中的奏折,将目光投向了江霖和跪在他侧后方的江炽,手指却在案上轻轻点着,内心不住地思忖着。

江霖和江炽在皇城内外布置的人马,大多他都已经知悉,不算太难对付,但要想轻易解决也不可能,今天是注定不会太平了。

“……炽儿,呈给陛下看。”江霖说完那一长串话之后,垂目磕头行礼,对江炽道。

江炽起身捧着东西走上前,交给了钱锦。

钱锦端着呈盘拾阶而上,还在时刻注意着身前身后的动静,随时准备下令让暗处的人动手。

然而江霖父子始终平静地跪在地上,动也未动,好似这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述职。

大概是要等陛下专心看的时候动手。

钱锦把端盘放置到成安帝面前,躬身问:“陛下,可要奴才为您打开?”

成安帝蜷了蜷指,摆手让他退到一旁去。

钱锦立到了他身侧。

成安帝先拿起了江霖的述职报告看,迅速掠过便搁下了。

倒是在拿起那份关于辛鞘谋反的卷宗之前,他笑了下:“只有卷宗,没有证据吗?”

“回禀陛下,有,在这。”江炽将一只木箱呈上,钱锦又下去将之拿了上去。

成安帝还是没打开。

他叹了声气,幽声道:“辛鞘勉强,倒也算得上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朕还是难以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至于辛恩,你们对他的人品,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臣与父亲也十分难以接受。可事实摆在面前,实在由不得我们信与不信。”江炽行礼道。

成安帝并不看江炽,只问江霖:“爱卿,你以为如何呢?”

江霖似在走神,闻言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臣,臣也不知。还请陛下亲鉴。”

成安帝见他如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把手搭在木箱上,侧头瞥着案卷,“啧”了声道:“你们说辛鞘已死,可是朕的人,已经将他找到了。”

江霖愕然抬头。

“你们不是说他尸骨尽毁,带都带不回来了吗?到底为何要欺君?”

“臣等无意欺君,是……”

“陛下!辛鞘真,真的还活着?!”江霖激动挪膝上前,立时惊得暗处众人屏息以待,弓弧绷紧的声音犹响耳畔。

“父亲。”江炽喊了一声,以作提醒。

江霖霎时止了动作,但仍然问:“他如今在哪里?伤得重吗?人还好好的吗?”

成安帝慢慢端详着他,想着他这番话的意思。

他又看向江炽,隐约从这对父子微妙的氛围中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并不在意,只是笑笑道:“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如果他真有通敌叛国之罪,何时死不是死,怎样死不是死?”

江霖手都在颤,他喜极而泣,跪在地上哈哈笑了两声,但旋即又落了泪。

江炽又喊了声:“父亲!”

这句父亲似把江霖拉回了现实。他渐渐止住哭与笑,却也无力在想江炽来时有何交代了,反而催促成安帝:“陛下,请看卷宗。”

他这般带有催促意味的话成安帝听了心有不悦,不过也乐得和他周旋。他是无需紧张的,明处有钱锦和石元思在,暗处则有狼奴和辛恩。皇宫内外,以及皇城内外,没有一处地方有一刻是脱离他掌控之外的。

成安帝闲闲拾起那份卷宗打开看了。

他目光随意扫了下,即刻却顿住了。

他抬头看向江霖,江霖还跪坐在地上,姿态松散,竟似有些疯癫之状。他再看向江炽,江炽正准备放出信号让人涌入了。

成安帝阖上卷宗,直接道:“来人,把江炽拿下!”

江炽显然没料到成安帝会如此突然下令,他立刻大喊了声,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和银针开始反抗,还想跃至江霖身前来挡。

江霖又开始在地上又哭又笑了。

没有人涌进来。

江炽回头,没有人。

一个都没有。

他之前费心安排的人,全不在。

他怒目看向江霖,十数个黑甲禁军将他围困在地,他重新跪下了,跪在江霖身畔。

见江炽彻底放弃了挣扎,不论是银针还是匕首悉数落到了地上,成安帝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霖。

“大义灭亲,江霖,你还是朕认识的那个你。”

“臣,臣啊,臣……”江霖哈哈大笑两声,捶胸顿足,“臣是江霖!江炽是臣的儿子,哈哈哈!”

他笑得快没气了才止住,深深吸了口气,面容忽然又严肃了:“陛下,臣没有管教好儿子,让他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臣罪该万死。江炽,江炽有此心自然也当万死,但是,他,他谋而未遂,求陛下能念在他尚且年幼,饶他一命!”

江霖往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成安帝紧盯着不语。

江霖又连磕十数下,似要将头直接磕破一般,最后眼泪混着血黏在那张还露着笑的脸上。

他从怀里掏出兵符,一路膝行上前:“陛下,臣就此将兵权交还与您,江家军四十余万将士,将永不再受臣与江家任何一人的调令。只是臣,臣之发妻当初也与臣为国立过功,如今体弱不堪刑罚,还请您赐她安然终老。”

“还有辛鞘,他是个极好的孩子……他师父把他教得很好,很好,他师父,与我不同,不同……哈哈哈!”

成安帝见江霖父子一个喜笑嚎哭,一个面如死灰,内心竟有些五味杂陈。

江霖此行,算是保全了不少人。

要说他这些年真没一点反心,成安帝不信,他只是深知局势从不利他,大周国朝稳重,谋反胜算极低罢了。

照他这般大义灭亲,举发亲子谋反的行径,按理是可以饶他一死,甚至可以给他安排个安稳老死的结局。

但成安帝不打算这么做。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

弓弦紧绷,箭镞于暗中显露寒芒。

江霖的笑在这一刻终于止住了。

他深深看向成安帝身后。

成安帝不会留他的命,他当然知道……

他想到方才成安帝突然提起辛鞘还活着的话。

江霖对那暗处缓缓牵动唇角,站起了身。

他抖开袖子,动作异常平稳,拿出了那些软骨散。

“父亲……”

江霖打开纸包,边笑边摇头,把那瓶塞也打开,全倒在纸上:“我这辈子,对不起你。炽儿,你说得对,我对不起你,我在这世上,究竟对得起谁……”

他将纸包中的粉末全数倒入口中,一边咽,一边将脚步挪向殿中金柱。

“砰——”

柱间龙纹上鲜血蜿蜒而下,江霖扶着柱子,慢慢倒下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2-25 23:57:38~2023-02-26 23:54: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间海藻 153瓶;清水樱华 10瓶;日更十万很难吗(星星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