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雪原上, 雪风裹挟着雪子吹拂,发出呜呜的呼啸。穿着破旧,露着漆黑棉花的长袍的一家三口走在雪原上,落下深一脚浅一脚的三排脚印。

小夫妻手背上, 还带着一点被利爪抓伤后, 留下的痕迹。

他们的家乡遭了雪妖侵染, 村民死的死, 逃难的逃难, 茫茫雪原上,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的身影。

而身后,还有雪妖在追捕。

这对小夫妻不过二十多岁, 样貌清秀普通,跟在他们身边的男孩是七八岁的大小, 虽然小小年纪,眉眼便已经和父母有壁,漂亮得很是突出。

这是他们为了逃避雪妖追捕, 冒险进入雪原的第三天, 虽然雪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追上来, 但他们随身携带着的粮食却已经所剩无几。

看着只剩下了半只芝麻饼,俨然见底了的干粮袋,小夫妻想了想,将最后的半只饼递给了小男孩,让他快些吃, 吃完了还要继续赶路。

小男孩从小就机敏, 这会儿不太信任地看看小夫妻:“爹, 娘, 你们还没吃吧?”

“谁说的, 爹娘刚在路上的时候就吃过了,你就快吃吧。”小夫妻说着,将撒着芝麻的半只饼往男孩嘴边送。

经不住腹内饥饿,男孩很快就将饼子吃得干干净净。

而后一家三口找到一个小小的,能够容纳他们躲避风雪的山洞,打算在里面躲过今晚,看看第二天,能不能找到走出雪原的办法。

若是不行……只能做好最坏的打算了。

当天夜里,洞外雪风依旧呼啸着,像是恐怖的巨兽的嘶吼,一家三口听着嘶吼声,抱在一起入睡。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得有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两声,脸颊上,划过一丝温热湿润的感觉,紧接着,是咕噜噜,球体滚动的声音,像极了从前村里的小孩儿很爱玩的蹴鞠。

男孩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看到临睡前点着的火堆依旧在燃烧,灼眼的火光摇曳着,而在火堆旁,是两颗落在地上的人头,他们闭着双眼,正是临睡前,还给他讲过故事哄他入睡的爹娘。

而在脸颊上的,自然就是爹娘被杀时,溅上的鲜血。

他颤抖着手指,摸了一把脸颊,那血,是红色的。

山洞洞口处,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胡须飘飘的老头儿,那老头手中提着长剑,银光闪闪,有鲜红血液随着他剑尖滑落,滴在雪地上,红彤彤地泅开一大片。

“是你杀了我的爹娘,我要杀了你给我的爹娘报仇!”男孩嘶吼着,像是一头受伤的幼兽,抓起一旁的石块朝着老头儿砸去。

老头不躲,但那石头就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无形的阻碍般,直接在距离老头还有很远的地方便被回弹着落回地面。

“我不是在杀他们,而是在救你。”老头平静道,“我刚赶到这里时,看见他们正要对你下手。”

男孩看看满地殷红的鲜血,尚算冷静地质疑老头的话:“虽然被雪妖抓伤的人,有一部分会被同化成雪妖,那些人的血会变成黑色,但我爹娘的血依旧是红色的,他们不是雪妖!”

“这其中缘由我也不知,但他们确实是要对你下手的。”老头并不擅长和孩子交流,于是他想了想,干脆道,“既如此,你爹娘这两条命我就背了,只是你要想报仇,还得先有本事杀了我。”

“这样吧,你拜我为师,我教你杀我的本事,但我教你杀我,未免太吃亏,所以你在杀我前,还需替我办件事。”那老头子捋着胡须,笑眯眯地和男孩商量着他该怎么杀自己。

“什么事?”男孩问。

“你要做我之后的守心人。”老头道。

“那是什么?”

“大概就是,如果没有人来做这个位置,以后死的就不只是你的爹娘,而是这全天下的爹娘,甚至他们的孩子。”

“为什么要让我来做?”

“我来这雪原,就是为了寻你。”

男孩沉默了一会,而后抬起头,凤眸中盛满雪山最凛冽的风雪:“好,我拜你为师,你且等着,我杀你的那一天。”

三日后,老头御剑带着男孩从彻骨冰冷的雪原来到暖风熏熏的清泉山,这里四季如春,泉水清澈,环佩叮咚,山间开满各色的小花,美得仿佛人间仙境。

“这里是清泉山,我是清泉派第一十五代掌门,而你宁崇是我的徒儿,从今日开始便要在这里学习杀我的本领。”清然老人伸出手,想要摸一摸男孩的脑袋,当即便被男孩眼疾手快地躲开。

他收回手,丢出一道符箓,不多时,便有两只比宁崇略微大些的师兄从山上下来,分别是这清泉山上的大师兄苏澄,二师兄江泓。

江泓看看穿着破旧棉袄,浑身都脏兮兮,眼神锐利打量着他们的宁崇:“师父,您这是又从哪里捡人回来了?”

“雪原,你们带着他下去洗一洗,换身弟子服罢,再把东暖阁的屋子腾一间给他。”清然老人说着,转身御剑离去。

江泓不悦地撅起嘴,看向一旁已经准备带人回东暖阁的大师兄:“苏师兄,这小子凭什么一来就住在东暖阁啊,这不是咱们亲传弟子才能住的地方吗?”

苏澄敲敲他脑袋:“你猜师父为什么让我们照顾他?当然是因为师父要收他为徒啊。”

江泓桃花眼竖起:“这小子,直接收徒?!”

苏澄道:“好了好了,既然是师父的安排,我们听话就是了。”

宁崇少年老成,原本来这山上,就只是想学本事杀臭老头的,但见江泓一直挑衅,终究没忍住道:“是啊,我就是臭老头的新徒弟,我已经拜他为师了。”

江泓当即就要拔剑:“你叫谁臭老头呢,给我对师父尊敬点!”

而后又扭头和温柔的大师兄告状:“苏师兄,你听听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苏澄只好又给二师弟顺顺毛,而后也顺手摸了摸这个看起来有点扎手的新师弟:“好了好了,都别吵,我那还有点果子蜜饯,等一会分给你们俩。”

众所周知,小孩子是很好哄的。

江泓和宁崇很快便都闭了嘴,专心等着大师兄的果子蜜饯了。

……

时间一晃五六年,原本几个还不到大人腰的小豆丁打打闹闹间,也就长成了少年的模样。

三人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长发扎成马尾,穿着白袍,意气风发。

宁崇与江泓这些年来,依旧不太对付,还是容易互怼,不过大多时候都是江泓一个人气鼓鼓地单方面输出,宁崇充耳不闻。

苏澄大师兄则还是那个和事佬,依旧是站在二人之间劝两头。

宁崇依旧叫清然老人为臭老头,只是语气中的憎恨,到底不似当初强烈。

清然老人在他身上倾注的精力与心血,他自然能够察觉到,同样,与清然老人相处得越久,他越能感受到,对方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会提剑杀人的性格。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报仇或者放弃之间,反复徘徊。

一边,他相信自己对清然老人的判断,觉得对方不会杀死无辜之人,但另一边,他的双亲确确实实,流着红色的血。

小宁崇话少嘴硬,即便已经生出迟疑,却仍旧将“臭老头”“迟早报仇”挂在嘴边,像是一头意外闯进这和平山谷里的凶狠白狼。

这日,惯例同江泓吵了几句,宁崇接到了清然老人的符箓,说是自己已经回到清泉山,要考考他的功课。

宁崇想,只要不是占卜,其他都行。

而后被按着脑袋分析裂开的龟甲到底代表着什么含义,分析到恨不得直接当场报仇雪恨。

做为天下第一算的清然老人听着自己这位优秀弟子磕磕巴巴地答题,默默手扶额头,一下一下的,按着自己青筋直跳的太阳穴,气得七窍生烟。

但最后,还是让他拿着自己从山下的繁华都城带回来的吃食去和几个师兄弟们分着吃了。

清然老人嗜甜如命,从前从都城带回来的伴手大多是甜食,渐渐的,发现宁崇不好这口,扼腕叹息之余,也就不再带甜食回来了,大多是带些当地的特色菜肴之类。

宁崇将师父带回来的小菜拿到东暖阁和苏澄江泓分了,江泓又酸了师父单独给宁崇讲课,一边吃菜,一边喝着用山间野果酿造的果酒,酸溜溜地说了好多。

宁崇却没什么心思听他嘴自己,他想……当初的事,真的就没有一点儿隐情吗?

多年相处,他相信清然老人,却也无法忘却自己亲眼所见。

“你们……知道雪妖吗?”他问。

苏澄与江泓都在这清泉山中长大,不要说是雪妖,就连雪都没见过。

又一年,宁崇十六岁,按理说到了下山历练的年纪,看着门派任务中,被标在天字难度的收服雪妖任务,他毫不犹豫,在师兄弟们担忧的目光中,摘下代表着那个任务的玉牌。

长大后的宁崇再次回到了雪原,雪原的风依旧凛冽,带着肃杀冰冷的气息。

而从前在他眼中,如同恶鬼般可怖的雪妖,现在在他面前,便如同水稻般,只需他轻轻挥舞手中剑,便能让那些雪妖无从躲避,只得赴死。

雪原上的雪妖众多,宁崇这一趟任务,从秋季一直做到了冬季。

不过雪原上终年大雪,时节的变幻,也是模糊的。

宁崇进行着最后的扫尾工作,寻找着雪原里是否还有漏网的雪妖。

终于在某一日时,他见到了一只正在追着人类,打算吃人的雪妖。

宁崇只一剑,便将那雪妖斩开。

被雪妖追着的人上来拜谢恩人,其中一个,手上有道抓伤,但流出来的血液却仍旧是鲜红的,根据经验判断,这人应该并无大碍。

他来雪原本就是想弄清楚当初的情况,如今见到和当初相似的场景,想了想,便主动提出护送这二人出雪原。

当夜,同样的,三人找了个山洞过夜。

宁崇修行术法,五感敏锐,不多时,便察觉身旁有异动传来,睁开眼,正对上一颗闭着眼睛的脑袋,正是那被抓伤的旅人,他正不管不顾地朝着宁崇袭来,似乎想要将宁崇的脸咬下一块血肉来。

宁崇掐诀将他击退,旅人见自己无法伤到宁崇,转而去攻击自己还在熟睡中的同伴。

宁崇无法,一剑结果了这旅人。

剑锋划过旅人喉咙的那一刻,喷涌出来的血,是鲜红的。

原来……即便留着鲜红的血,也不能说明此人就没有被雪妖污染,成为雪妖的伥妖。

当天夜里,宁崇将那旅人剖开,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而后发现那旅人本该是红色的心脏,竟然已经全然变作了黑色。

一切已经明了,当年,他的爹娘确实已经变作了雪妖的伥妖,臭老头杀他们……是没有错的。

宁崇快速地解决了雪原里最后几只雪妖,踏上了回清泉山的旅途。

路过一家酒肆时,他停下来,买了半斤清然老人最爱喝的桃花酿,而后继续御剑朝清泉山飞去。

御剑穿过寒凉的冰谷,以及稻草金黄的秋季,各色季节在他眼前掠过。宁崇终于在三日后,回到了清泉山中。

清泉山上依旧四季如春,春意融融,暖风熏熏地吹着,舒服得让人很想眯起眼睛来打个盹。

但……风里却蕴含着浓重到连花香也无法遮掩的血腥气。

原本守在山门口的弟子们也不见了踪影,就连常常在门外讨食吃的小黑猫,也连一根猫毛都没有见着了。

直觉事情不对,宁崇将脚下的长剑提在手中,戒备地走进自己十分熟悉的清泉派内。

一路循着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味,来到了练武场。

练武场内,是一片仿佛地狱般的尸山血海,而刚准备改口承认了的师父,清然老人,站在那些同门师兄弟们的尸体中,一身白衣被鲜血染得通红。

他看到宁崇时,苍老的面容上流露出放松和释然来,只是声线依旧颤抖:“小,小崇……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那就现在吧,师父不让你等了。”

清然老人迎着宁崇的剑尖扑上来,宁崇下意识后退一步,打量着那些已经面目模糊的,但仍旧维持着结印手势的,师兄弟们的尸体。

他们维持着的术法是……清心咒。

被使用者,自然是清然老人。

宁崇扭头,不断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师兄弟们,有苏澄,江泓,食堂的话痨叔叔……他们现在都已经躺在了血泊中,一动不动,胸膛自然也不会再起伏。

“师……臭老头,我不明白……为什么?”

宁崇的剑柄上,还挂着那壶他特地停下来买的桃花酿,如果当时没有停下买这壶酒,或许他还能拦住发狂的师父,救下一两个师兄弟。

“这就是,为师和你说过的,守心人的宿命。”清然老人说。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算是守心人中,控制得尚算不错的,没想到却还是没控制好……被那邪气操纵着,犯下了错事。”清然老人说着,鲜血随着他的唇角滑落,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加快了语速,“小崇,你可愿成为下一任守心,以自身为天下镇住这邪气?”

“不是说过澄澈心很少见吗?除了我,你现在还能找到谁?说吧,我该如何做?”宁崇尽量维持着平静,但手中的剑,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用你的剑刺进我心口,杀了我,而后再行这道诀。”一道血色符文从清然老人袖口中飞出,落在宁崇面前。

心口内的邪气意识到清然老人正在虚弱,于是越发狂乱地在他心中冲击着封印,使得清然老人青筋暴起,捂住胸口,面目扭曲,催促宁崇:“快,杀了我!这不就是这些年来,你最想做的吗?”

他不知道宁崇已经查明了昔年的真相,却知道宁崇这孩子,看似冰冷却最重情义,怕他不舍下手,特地搬出当年的事来说。

宁崇侧过脸去,不敢看清然老人的神色,一向是师兄弟们中剑招最稳的他,双手颤抖不止,几乎拿不住那把挽月。

宁崇双目赤红,有泪珠顺着他的侧脸滚落在地上。

片刻后,长剑颤抖着,刺穿清然老人的胸口。

无数丝丝缕缕缠绕着的黑气从清然老人胸口逸散出来,宁崇将挽月收回,却脱力地握不住那把剑,长剑连带着装着桃花酿的酒壶重重砸在地面,酒液迸溅,酒香弥漫。

宁崇后知后觉地想……怎么刚才,就忘了让师父喝一口他的改口酒呢?

清然老人嗜酒,宁崇的师兄弟们拜师时,都是提着好酒拜的,唯有宁崇,当初不情不愿做了清然老人的徒儿。

从未叫过他一声师父,自然也没敬过他一杯酒。

“师父……”宁崇重重地跪在了清然老人的尸体前,但那些黑气还在往外逸散,就连能留给他悲伤的时间,也很紧凑。

宁崇跪在酒液与血液混杂着的练武场上,将清然老人给的符文记下后,以灵力催动,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清然老人心口逸散后如同牢笼般,将一身白衣胜雪的宁崇包裹在其中,一丝一缕钻进他的心口,直到最后一缕也消失在他的心口前。

宁崇本以为,自己也能和师父那样生活,只要自己平常小心控制。

但进入他心口的邪气,已经同当初在清然老人心口中的邪气全然不同。

这道邪气吸收了清泉派上上下下,数百人的修为,已然今非昔比。

其中最大的转变是,宁崇靠近何处,何处便会草木凋零,了无生机。

宁崇在清泉山为师兄弟主持丧仪,只短短七日,便将师兄弟们精心养护的花草给克得干干净净,枯的枯,死的死。

在这样的情况下,宁崇带着藏书阁中书籍,离开了清泉山。

他希望,等自己之后偶然路过时,可以看到清泉山还是当初那个,暖风熏熏,鸟语花香的清泉山,而非现在这样的一片死寂。

……

看着大邪祟停在鬼面人面前一动不动,底下的幽小夜很是担忧,害怕是对方用什么术法偷袭了大邪祟,当即就要往上冲,但被身后的沈爸沈妈拉住。

他们知道这种大决战前,小恶灵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用的。

“星星,你再等等,若是一会儿他还没有动作,外婆和外公就去帮忙!”陆玉湘道。

陆玉湘和陆泰并不擅长斗法,只是在占卜之术上颇有天分,但这会儿见外孙媳妇好似出了问题,却也不能干看着。

就在陆玉湘与陆泰已然准备上前救人之际,立于云端上的宁崇动了,他看着鬼面人腰间的那块玉牌,念出上面的名字:“江泓?”

宁崇记得很清楚,自己当初亲自收敛了师兄弟们的全部尸骨,其中也包括了江泓的,考虑到江泓爱粘着大师兄这点,他还特别厚道地把江泓和大师兄苏澄葬在了一块儿。

“是我,千年后见到老朋友,有没有很意外啊?”鬼面人将戴在脸上的面具轻轻摘下一瞬,露出面具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

下一刻,他便再次将面具戴上,随即去看宁崇的表情,本以为能够欣赏到对方错愕震惊的神色,却见宁崇依旧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冷冷道:“你装江泓,很不像。”

“你要真是江泓,现在已经损我八百遍了。”而后微微蹙眉,语带厌恶,“况且,江泓也就是气性小了点,倒不至于做出你做的这些事来,怎么说,他也是我师父的徒弟,秉性差不到哪里去。”

鬼面人没想到自己为了诓宁崇,乱他心神,特地换上了这身衣服,竟然对宁崇一点效果都没起,重重地呼出口气,随即阴冷道:“虽然我不是江泓,可我这具身体却实打实地属于他,你若是杀我,江泓也会跟着我一起魂飞魄散。”

“言下之意是……江泓还活着?”宁崇问完,也不等鬼面人回答,而后径直开口:“江泓,我把你的假尸体和苏澄葬在一起了。”

下一刻,鬼面人身体内,那个因为痛苦而沉寂了许久的灵魂缓缓醒来,如同破土的嫩芽:“宁崇,我草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