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算不上灰霾, 但也不见明媚的光亮,没有太阳,是冬季很常见的, 多云又说不上多么晴朗的天气。
这座小城滨海,气温比起身为内陆城市的淮城还要冰冷许多, 俨然已经在零下左右徘徊。
且因着是海边,咸腥冰凉的海风也吹得格外大。
来到栈桥时, 海浪正在用不规则的木料修建而成的围栏下的礁石上拍打, 拍打到岸边的海浪像是雪花般泛白翻涌。
天穹是灰蓝色的, 说不上压抑, 但也不算舒展。
而天穹之下, 是一片同样的, 灰蓝色的海,浩渺无垠,像是另一片天。
这海同网络上的图片中那些清澈湛蓝如同仙境的海相比实在是相形见绌,但幽小夜却说不上失望。
虽然见到的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美丽澄澈的海, 但这样的海也很好, 颇具威势,带着大海特有的冷酷。
更重要的是, 他现在拥有朋友拥有家人,还拥有……大邪祟这样一位亦师亦友的人陪伴他来看海。
二人停步在栈桥上,这会儿的栈桥上风很大,吹得宁崇长发飞舞, 衣袍猎猎, 到了目的地, 自然就没有再搂抱着人的道理, 宁崇将自己搂在小恶灵腰侧的手收回, 与他并肩站在栈桥前,眺望“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场景。
幽小夜嗅着咸腥的海风,听着耳边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这是他孩提时一个小小的梦,现在,这个梦因为宁崇得以完成。
而宁崇完成他的梦想,又岂止只这一次。
独立宽敞的房间,整洁干净的大床,全套崭新的衣服,他想要的陪伴……这些都是宁崇带给他的,他从未拥有过的温暖。
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幽小夜偶尔会觉得自己也是个幸运的孩子,虽然他的童年悲惨,无人疼爱早早辍学,被家庭压榨,但……他死后不也遇上了宁崇么?宁崇将他不曾拥有的一切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宁崇就是他最大的幸运。
栈桥下的海浪永不停歇,依旧拍打着底下爬满藤壶的礁石,海风依旧吹拂,带着咸腥的气味,仿佛千年万年也不会更改。
但他却因为宁崇的存在而变了很多。
他开始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幸运。
幽小夜漂亮的眉眼微微翘起,露出浅淡的笑意,他那双琥珀色的杏眼中带着潋滟,忽而望向一旁正冷然瞧着海景的宁崇:“先生。”
小恶灵的声音澄澈干净,在嘈杂的海浪声中格外清晰,宁崇侧目,身子朝他那边偏了几寸:“何事?”
“谢谢您带给我的幸运。”幽小夜形状姣好的唇开开合合,唇瓣嫣红牙齿雪白整洁。
幽小夜说这话时,眼眸亮得像是夜空中最璀璨夺目的星子,又像是鲛人哭泣时,留下的珍珠泪。
青年双目灼灼,语调坚定而温和,这一幕像是利剑划破长空那般,倒映在宁崇那双凛冽的凤眸中。
活了数千年,这还是宁崇第一次被人说能给人带来幸运,他少时父母双亲被妖鬼屠戮,后来拜入师门,师门又死了个干净,宁崇一向觉得自己或许就是那占卜术中所说的天煞孤星,总要克点什么。
可现在,却有人说他带来幸运。
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巨大响声在宁崇耳畔盘旋着,但这却没有他的心跳来得响亮。
宁崇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着,砰砰,砰砰。
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
宁崇意识到,这一次并非是黑气作祟,也不是其他原因,只是……他在不合时宜地心动。
千年时光都过来了,为何偏偏到了寿命将尽,将要离世之时,才爱上什么人?
这样的感情,无论是于他又或者于幽小夜,都算不得什么好事。
男子间的情爱本来便已是罔顾天理,偏他还活不了几日,到了现在这时刻,他万万不该耽误对方。
不该将心爱之人拉入万丈深渊,害他万劫不复。
宁崇现在已经明白过来,先前与小恶灵赤.裸相对时,那心脏过速的感觉是自己对所爱之人的欲念,也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他是二人中的年长者,他理应想得多一些,对双方负责。
他的选择是……宁崇将冰冷的手掌抵在胸口,他那颗心脏不太乖巧,正在胸膛中跳得分外活跃,宁崇抵着它,将之变得平静下来,让它不能继续生事。
既是不该做的事,那便不做,就连想也不该想。
宁崇的心脏或许也没想到,自己千年间只为一人这样激烈地跳一回,竟还被主人残忍镇压。
它似是不甘,反倒跳得越发猛烈。
宁崇垂眸许久,感受到心脏终于变得和缓,仿佛已经认命,这才回身看向一旁的小恶灵,声调冷得像是一块日夜受海浪磋磨的礁石:“看完便回去吧。”
幽小夜点点头,自觉凑到宁崇身边,等他带自己回陆家,却被宁崇不动声色地错开距离。
幽小夜不解,抬眸看宁崇。
“不远,走路回去吧。”宁崇声音冷淡,但因他往日也是如此,幽小夜并未听出什么差别。
小恶灵一向乖巧,这会儿听宁崇都说了走路回去,自然也不可能再嚷嚷着要哄要抱,乖乖地跟在宁崇身后往回走。
看海时带着兴奋,幽小夜并未意识到海风的寒冷刺骨,但在海边走了一段路途后,小恶灵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只,默默带上了毛绒绒的帽子,将手缩进袖口,纤长的脖子也因为畏寒而所在羽绒服中。
全身上下唯一**在外的皮肤只剩下一张被浅蓝色帽子的毛领衬得格外娇小可爱的脸蛋上,他脸蛋白皙,这会儿被刺骨海风吹得刺痛泛红,小巧的鼻尖也泛起可爱的颜色。
幽小夜腿本就没有宁崇的来得长,这会儿还因为寒冷缩在一块儿,所以还没走多久,宁崇便已经走在幽小夜前面很远一段距离了。
宁崇有心与幽小夜保持距离,这会儿也不刻意等他,便还是原速前进。
走在后头的小恶灵便不乐意了,扯着被风吹得有些痛的嗓子喊:“先生……您等我一下啊!”
走在前头的宁崇下意识顿住脚步,停在原地。
幽小夜见状,忙拔腿小跑着追上他,而后又赔着笑道:“先生您走得也太快了,我实在是跟不上……”
说着说着,幽小夜的注意力便又从宁崇的长腿飘到了宁崇的穿着上。
大邪祟居然穿这么薄都不冷吗?明明穿着羽绒服的自己都已经冻成汪酱了QAQ!
幽小夜不信宁崇不冷,食指很是倔强地顶着凛冽寒风伸出一小截,落在宁崇手背上探了一下,而后又快速收回。
宁崇的面色与以往一般苍白,看不出他到底冷不冷,但等幽小夜尚且有些温热的指腹触及宁崇的手背时,却是惊得差点儿叫出声。
宁崇的手背冰凉得完全不像是人类的温度,倒像是一块冰雕,冻人得很。
没想到宁崇就连这样也还面不改色,幽小夜心中又气又心疼。
“先生,您手都冷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早点说,我不要您等我了,我们还是走快点吧早点回去。”幽小夜嘀嘀咕咕地推着宁崇快步往前走,想让他也小跑起来,带动些暖意。
宁崇像是一具真正的冰雕那样,任由他推着自己向前走,也不拒绝。
幽小夜见他不说话,又絮絮叨叨:“我看等咱们回鬼楼了,我也给您买一件羽绒服吧,您这样是真的不行,真的会冻坏的,我以前听说有人鼻子都冻掉了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虽然您是邪祟,但没有鼻子就太奇怪了。”
小恶灵嘀咕着自己的担忧,宁崇被他推着前进,并不搭话,心情却不算差。
在这样凛冽的海风中,小跑显然并不能带来什么温度,等到幽小夜再一次伸出指腹去探宁崇手背时,只摸到了宁崇更加冰冷的皮肤。
幽小夜心中悚然一惊,冷成这样……
他甚至怀疑要不是宁崇是邪祟,恐怕这会儿全身的感官细胞都要冻死了。
即便是邪祟,也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明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生宁崇的气,但幽小夜还是很生气,他气得快要爆炸了,简直快要忍不住僭越地对着宁崇骂骂咧咧。
但……又有点怂。
思索片刻,小恶灵在宁崇惊愕的回眸中将羽绒服拉链下滑,将自己只穿着宁崇旧衣的单薄身体暴露在凛冽萧瑟的寒风中。
片刻后,他从背后将宁崇抱在怀中,双手扯着新衣的衣襟,将衣服摊开试图往衣服里再塞进一个人。
只是他想塞进衣服里的这邪祟生得比他还要高大,自然不可能被他塞进羽绒服中,只不伦不类地被他包裹住半个后背。
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身后传来,宁崇能够感受到与自己隔着薄薄的衣服紧紧相贴的那具躯体上,传来的温度。
宁崇恍惚间有一瞬觉得自己像是一尊冰雕,受不得热,又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身后那人的温度融化,化成水,沾在他衣服上,日日夜夜地跟着他。
宁崇思绪翻飞间,感受到身后人的体温也在快速地下降。
宁崇无声地服了软,转身揽住与自己同用一件羽绒服的幽小夜的腰,带着他飞离地面。
“不,不是说好走回去的吗?”幽小夜奇怪地看宁崇,只看见宁崇冰冷的侧脸线条。
“冷,早点回。”
“嗷。”幽小夜老老实实地被宁崇抱着,还维持着敞开衣襟将大邪祟装进自己衣服里的动作。
宁崇飞行的速度很快,只几个瞬息间,便带着幽小夜回到了陆家的客厅外。
几乎是落地的瞬间,宁崇便松开了手,同时还提示般地垂眸示意幽小夜松手。
幽小夜忙松开衣襟,将宁崇放开,耳朵上火辣辣地冒着热意。
幽小夜手忙脚乱地拉上衣服拉链进客厅暖和,这个小动作恰好被陆玉湘捕捉。
陆玉湘看看那泰然自若的邪祟,又侧目看看自家脸颊与耳朵都红彤彤还在拉衣服拉链的小外孙,很难不想歪些什么,当即脸色难看,视线游弋到幽小夜的脖颈。
小恶灵的脖颈线条秀美,皮肤白皙干净,并无半点多余的痕迹。
陆玉湘神色稍微放松下来,知道是自己想多,随即语带关切:“出门怎么不把衣服拉链拉好,冻坏了怎么办?”
其实她记得出门前小恶灵的拉链是拉得好好的,她只是好奇在此之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会让他的拉链解开。
今天的天气……也到零下了吧。
幽小夜实在是不太适合做坏事,他这人一心虚脸蛋就开始发红,这会儿被陆玉湘一问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脸蛋颜色当即就朝着沙瓤大西瓜发展去了。
刚才是在外面冻傻了,脑袋瓜都给冻麻了,幽小夜才会产生要把宁崇装进羽绒服里一起取暖的念头,这会儿人暖和起来了,智商也回来了,幽小夜自然再做不出这种事,这会儿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呆愣在原地。
解释起来……总觉得很难说出口。
小恶灵的面色变得越来越红,宁崇在旁看着,觉得可爱又有些心疼他的窘迫。
终究没忍住开口解释:“他怕我冷,想脱衣给我。”
幽小夜得到宁崇帮助,忙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随即连连点头:“先生说的对,就是这样!”
陆玉湘:“……”
陆玉湘心中暗骂一句邪祟还会怕冷吗,一边觉得这邪祟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就迷得小外孙五迷三道,实在是过分!
陆玉湘心中骂骂咧咧,脸上还带着笑:“……原来是这样。”
幽小夜乖巧点头:“嗯嗯!”
陆玉湘:“……”
宁崇见事情已经解释清楚,也不多说什么,抬眸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而后冷淡看向幽小夜,语气也冰冷:“小夜,之后的是你的家事,我不便在场,便先回房间了,无论你做何决定……想要跟着自己的家人回家或是如何,我都尊重你的决定,你不必顾及我。”
宁崇这话说得很是得体,听得陆玉湘与陆泰都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
幽小夜却忽然觉得冷,像是忽然从温暖的,自带暖气的房间骤然间到了冰窖,被冻得手脚冰凉一颗心也开始凝固。
难过不舒服得要命。
明明不久前还因为自己说要留在他身边而那样开怀,喜形于色……为何忽然就又变成了“尊重你的决定,不必顾及我”。
看着宁崇拂袖朝着楼上走去的背影,幽小夜心中陡然生出了一种被主人抛弃般的仓皇与不安。
他像是一只滂沱大雨中,被抛弃在咖啡馆外,被雨浇湿,浑身毛发蜷缩,垂着短尾巴的小奶狗,茫然地睁大眼眸看每一个来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