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青云宗, 山脚下是附近的一片集市,虽不复从前繁华,但周围的百姓还要在此谋生, 人来人往车马不绝, 倒是还算热闹。
戚南行慢慢在集市上走着, 听着那些繁杂吵闹的说话叫卖声, 轮毂转动的辘辘声,还有孩童们追逐打闹的嬉笑声,一点点填补着他内心的空寂。
“胆小鬼,喝凉水!怎么会有人连兔子都害怕?”
“丢丢丢!真是个胆小鬼!”
旁边货摊上摆着几窝兔笼,两个调皮的小男孩正抱着一只白胖的兔子吓唬对面的小女孩, 将那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 缩在货摊后面的木车里,不敢出来。
戚南行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见那两个小男孩一直在吓唬小女孩, 忍不住走过去制止他们。
小男孩一见来了大人,丢下兔子就跑了。戚南行将可怜兮兮的小女孩从木车里拉出来, 给她拍打身上的灰土。
卖兔子的货摊上没有大人,他问小女孩:“你爹娘呢?”
“我娘去买炊饼了。”小女孩哭哭啼啼的, 指着集市对面的一个妇人,告状道, “哥哥坏人,欺负我!”
戚南行给她抹干净脸, 看着小女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拍拍她的小脑瓜:“去玩吧。”
小女孩点点头, 瞧见趴在地上的肥大兔子,又有些畏怯地躲到他身后。
“你怕兔子?”
小女孩含着眼泪嗯了一声。
“兔子有什么可怕的?”
“兔子咬人, 它咬我了!”小女孩满是委屈。
戚南行有些不确定地问:“兔子为什么咬你?”
“我……”小女孩红了脸,嗫嚅道,“我揪了它的尾巴。”
原来也是个调皮鬼,戚南行失笑,揉揉她的发顶,帮她把那只会咬人的兔子放到木车里,出不来了。
这时候,小女孩的娘买炊饼回来,边走边向那四处乱跑的小男孩大喊:“小兔崽子!回来吃饭!”
她走到货摊前,看到戚南行,不禁眼睛一亮,连忙堆起灿烂笑容:“这位郎君,要买兔子吗?老兔乳兔都有,红烧黄焖都合适!”
“不了。”戚南行谢绝道,“我家里人也害怕兔子。”
看着他渐渐走远,赫连雪跟着后面悠悠地飘着,忍不住自己嘀咕,她才不怕兔子呢,只不过兔子臭臭的,她不喜欢靠近而已。
戚南行回到天剑宗,门派积攒了许多事务等他处理。
之前去风清门参加试剑大会,有几名弟子在沙漠风暴中不慎丢失了佩剑。
除了叶紫宸得到赫连雪相赠,有名剑“冰月”在手,其他弟子都只在武器库中领取一柄普通剑,先凑合着用。
戚南行一一考较他们的资质和所长,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挑选出合适的佩剑。
之后他又亲自教给叶紫宸一套《斩秋剑法》,叮嘱她务必勤加练习,争取将剑道再精进一层。
素馨长老想在前山增建一座给弟子们的练功楼,有时下雨下雪,好歹有个避处。
但是苍怀长老认为没有必要,修仙问道本就应该苦修,弟子们又不是来享福的,在雨雪中练功本就是应有的经历。
两人争执不下,求到戚南行面前,让他这个当宗主的做决断。
戚南行思虑一会儿,同意给素馨长老拨银钱,修建一座大型练功楼。里面不仅可以在晴天造出狂风暴雨骤雪,还可以容纳七十二凶险的幻境,以供弟子们历炼。
这下子,苍怀长老十分满意,素馨长老……也挺满意。
之后又有一些仙门各派送来的文书事务,婚丧寿诞之类的人情往来,都需要戚南行一一过目。
他一边批阅那些文书,一边与素馨长老和几位掌院商榷新练功楼里面的机关设定,闲暇时去演武场看柴良教弟子们练功,不得已的时候还要去其他门派参加各种应酬,每日从早忙到晚,几乎一刻不停歇。
柴良看不过去了,跟着戚南行去了后山,眼看着他又在书库整理那些泛黄积灰的旧书册,忍不住上前道:“师兄,你要是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坏了。”
戚南行手上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我为什么要哭?”
柴良讪讪地站在那里,不敢开口。
戚南行背对着他,淡淡道:“我能把她救回来一次,就能救回来第二次,她总会回来的。”
柴良看着他在书堆里忙碌的身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赫连雪觉得无聊,飘落到一摞书上坐着,两只小腿悬空着,一**一**的,看着戚南行在对面整理书籍。
只见他耐心细致地擦拭着书上的灰尘,每擦完一本就摊开到竹架上晾晒着。
细碎的阳光从侧面窗扇照进来,将他的半边侧脸照得近乎透明,另一边遮下起伏的轮廓,尤其是那高挺的鼻梁,窄直又俊秀,犹如一道山的脊梁。
中间隔着晒书的竹架,赫连雪从书本间的空隙里打量他的脸。他的眸子漆黑狭长,仿佛一泓幽深的潭水,清波凌凌,沉静无声。
某一个瞬间,赫连雪与他对视到一起,她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看到她了?
她朝他一笑,招了招手:“戚南行,你看到我了吗?”
可惜他很快便移开视线,继续去清理翻晒下一本书。
赫连雪百无聊赖地趴在书堆上,等着戚南行过来晒下一本书,可是等了半天,他却始终没过来。
赫连雪纳闷地抬起头,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她轻飘飘地飞起来,落到戚南行背后,趴在他的右肩上偷看。
原来他在偷懒,手里捏着一颗梦珠,坐在那里发呆。
赫连雪认出那是宁文昌抛给她的那颗梦珠,只是那梦境只看到一半,她还没来得及看到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戚南行,我想看梦珠!”
“给我看一下嘛,快一点!”
赫连雪趴在戚南行耳边嘟囔着,像念经一般不停地念叨,希望他能听到她的愿望。
过了许久,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念叨当真被他听到,戚南行终于打开那颗梦珠。
前面宁家祖孙的经历,赫连雪已经知晓,直到宁文雪在太子庙中遇到合欢宗玄素真人陆清湄,她说她可以替宁文雪报仇,条件是要宁文雪嫁给她的儿子为妻,与死去的谢淮结阴婚。
赫连雪看得生气,怎么都想不到陆清湄堂堂一宗之主,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梦境里的宁文雪少不更事,十分好骗,她答应结阴婚,跟着陆清湄去了无极宗。然后在婚堂上,她看到了来当主婚人的戚南行。
戚南行果然是来救她的,他把宁文雪从坟里挖出来,将她带回天剑宗,藏在后山之中。
只是梦境里的戚南行,似乎同宁文雪一样,没有梦境外的记忆。
山中日月长,天剑宗的后山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不必再忍饥挨饿流落街头,也不必再担心被活埋在棺材里同死人一起落葬,还有英姿俊美、风仪无限的仙尊耐心细致地教她练剑……宁文雪渐渐沦陷下去,对戚南行产生情愫。
到了她生辰那天,她约戚南行一起去山顶看星星,想向他表明心迹……可是他失约了。
再后来,宁文雪被陆清湄抓回无极宗,关入地牢,等待时辰再次入棺下葬。
戚南行只身闯入地牢,再一次救了她。
这一次,他看向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陌生,而是充满担忧与眷恋。显然,他已经拥有梦境外的记忆,知晓宁文雪便是她。
戚南行要想救宁文雪脱身,必须解除她与死去的谢淮的婚约,于是他们与赶来帮忙的楚魈一起去了阴曹地府。
接下来的梦境,惊呆了赫连雪。
她想过无数种戚南行搭救宁文雪的方式,却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替她承受刀山火海之痛,又将满身功德给了她,然后替她在阴曹地府服罪十五年。
他在十八层地狱被车裂腰斩,被削肉剔骨,被蒸笼蒸熟又重塑人身,被油锅煎炸,被牛坑践踏……
赫连雪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那每一道刑罚,都因她杀生害命,犯下的错,可他却一声不吭地替她扛了十五年,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
终于受完几十道重刑,剩下的都是一些轻刑,戚南行终于获取自由,不必再被锁入死牢中。
他和宁文雪住在一处小宅子里,白天去各处服罪干活,夜里就同她坐在一起读书,给她讲很多很多的故事。
那时候的宁文雪,已对他情根深种。她爱慕他,敬佩他,怜惜他,想跟他在一起。
可是戚南行没答应。
他怕梦境醒来之后,她会生气。
他怕她不喜他染指。
他怕她心里没他。
看着宁文雪向戚南行索吻,可却被他推开……
赫连雪忍不住失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又哭了。
她没想到,他连在梦境里都那么君子。
她也没想到,他对她的喜欢,竟似比山高,比海深。
十五年的罪罚,三千多条罪名,有的鬼魂连一关都熬不过去,自己投身到血水奈河中烟消云散,放弃了投胎转世。
可是戚南行生生在阴曹地府熬了十五年。
赫连雪泪水涟涟,不忍再看下去。
她轻飘飘地坐进戚南行怀里,从前向后环抱住他,轻轻地问了一句:“戚南行,你还疼吗?”
可惜……戚南行听不到她的这句迟来的问候。
他握着那颗梦珠,坐了许久,然后去了风止断崖。
断崖之上,供奉霁英仙子灵位的祠堂还在,旁边是赫连雪住过的那个小屋子,里面正中,摆着一口透明的九天玄冰棺。
戚南行用白萝卜和藕精雕细琢,复刻出赫连雪的模样,在玄冰棺中依次摆好,然后施法变成她的肉身。
赫连雪尝试钻进那具肉身,可惜只是徒劳。
到了冬日夜里,鬼宿天舆二星齐镇东南,戚南行倾洒半身鲜血,再次画出招魂血阵,念动咒语,召唤她的魂魄归来。
可怜赫连雪就站在他面前,可无论她是哭是笑,无论她如何喊叫,都无法让他感知到她的存在。
夜色冰寒,风雪弥漫。
咒语念完,黑雾散尽,躺在九天玄冰棺中的“赫连雪”依旧眼帘紧闭,没有任何生息。
戚南行脸色惨白,唇色如纸,静静伫立在血阵之中,自嘲地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没关系,明年还可以再来。”
那天夜里,戚南行耗尽灵力,身损神亏,被柴良痛骂一顿,将他扶到寝房,逼他卧床休养。
深更半夜的时候,楚魈来了。
他说:“你想救她,也许还有机会。”
戚南行掀被爬起来,竟然握住楚魈的手,语无伦次地问:“什么机会?怎么救她?你怎么知道?”
楚魈推开他的手,一言难尽道:“赫连雪的母亲死后,她为替母报仇,用她的心去找灵魔交换了高深的修为和灵力。”
“她的心还在灵魔那里。”楚魈沉吟道,“所以我猜测,她被雷劈之后,并没有死透,而是变成了幽灵。”
戚南行眼睛里重燃起希望,连忙问:“灵魔是谁?在哪里?”
“灵魔是幽冥魔域最古老的一只魔,谁都说不清他的来历。”楚魈提醒道,“你想见他可不容易,他未必会见你。”
“事在人为。”戚南行披上外袍,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