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番外虫声鸣夏

无风,无水,亦无尘。

天墉城深沉的山腹似乎从开辟起就是这么静谧,昼夜之变幻,四季之流转,日升月落,星河璀璨,与这一方净土毫无关联。

岁月也仿佛无法为这一片封禁之地带来任何波澜。

一如……沉寂多年的心。

慕容紫英端坐青铜台上,微微阖着双目,仿佛仍沉浸在修炼当中。良久,他终于开口:“……陵越,今日到此,又是为了‘妄境试炼’一事?”

跪在他面前的少年这才抬起头来,只一双眼仍规规矩矩地垂着,显示对恩师的尊敬。只听他沉声应了句“是”,接着便道:“师尊,依循门规,凡有弟子入门满一年,便可将姓名报予威武长老处参与试炼,通过试炼方可成为天墉城正式弟子。师弟入门已两年有余,可否——”

“唧——唧唧——”

求恳的话才刚出口,便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鸣叫打断,便是镇定如陵越,脸色也不由得一僵,说了一半的话顿时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而那唧唧声不是来自别处,偏偏是从陵越自己的身上传出……

慕容紫英愕然睁开眼,恰恰望见陵越一张俊脸上又是尴尬又是惊慌的神情,这在自己这位一向持重老成的大弟子身上实属罕见,慕容紫英眼中闪过一缕淡薄笑意,面上仍是古井无波,淡淡道:“那是何物?”

陵越欲待支吾过去,那唧唧声却是一声大过一声,只得无奈地解释道:“……昨日师弟和芙蕖昨日修习御剑之术,中途不知溜去哪里玩耍,捉回来几只小虫子,听说今日我来拜见师尊,非要我将它们带上,说是赠予师尊的礼物……简直胡闹至极……”最后一句嘟囔还未说完,那叫声猛然又拔起一个高峰,仿佛是在抗议一般,陵越脸色愈发窘迫,忙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草笼呈上。

慕容紫英向陵越手上看去,那虫笼不过手掌大小,编得颇为精巧,笼中几只小虫正振翅而鸣,叫声清亮。待到看清虫儿的模样,他微微一愣,将虫笼轻轻拎起,细细打量,双目不由得微微睁大。

这是……夏鸣虫?

数百年前,昆仑琼华。

入夜,月光凉如水,静静流淌在天宇间。

微风徐徐,吹来淡云朵朵,袅袅婷婷,飘过了承天剑台剑池中斜斜插着的十数柄新剑。剑光明灭,映着明月,云烟浩渺,剑台高悬,当真好一处仙境。

然而如此夜色,有人却无心欣赏。五灵剑阁外茂密的一大片草丛之中,云天青大马横刀蹲在地上,道袍下摆塞在腰封里,嘴里叼着的草茎不时动上一动,俨然一副乡间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模样。

此时已过宵禁,琼华派门规森严,掌门与各长老严令禁止门中弟子入夜后擅自出外,但云天青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行事只凭自己喜乐,压根没将门规当回事。更何况……他白眼一翻,想起日间与那死冰块脸比剑,被一剑挑断了裤腰带,在夙玉面前大大丢脸的事,梗在心头那口气愈发压不下去——好你个玄霄,不就是在大师兄面前说了你几句,竟然下此毒手,真当小爷吃素的?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正愤愤想着,耳畔忽地传来几声熟悉虫鸣:“唧——唧唧——”声音清亮,在静夜里传得颇远。云天青听到这虫叫,眼睛一亮,暗道:可等到了!忙将早已备好的虫葫芦放在草根处,又洒了些干花粉进去,手脚轻快利落,一丝儿声音也没发出。只听那虫鸣声越来越近,不多时几只小虫儿从草中飞来,不带拐弯儿地一头扎进葫芦口,云天青迅速伸手将塞子塞上,低低欢呼了一声:“成啦!”

他拎起葫芦晃了晃,小虫儿受了惊叫声愈发响亮,云天青嘿嘿一笑,念咒将虫鸣声隐去,自言自语道:“死冰块脸,你送我一剑,我回你一份大礼,这就叫礼~尚~往~来~”

下一刻便听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在身后笑道:“什么大礼这般稀罕?”

云天青本就做贼略有些心虚,忽然背后响起人声,顿时连汗毛也倒竖起来,一蹦起身朝后看去,只见月光下一名青年正笑吟吟地看他,正是他同一个师父的大师兄玄震。云天青这才长舒一口气,抚着胸口抱怨道:“原来是大师兄,可吓坏我也!”

玄震微微一笑,仿佛没看见云天青面上一闪即逝的惊慌,也仿佛没瞧见他悄悄藏在背后的那只手,温声问道:“天青,这么晚了,你不去休息,在五灵剑阁做些什么?”

云天青干笑几声,正打算随口捡个借口应付了事,却听玄震不疾不徐地又道:“今晚是重光师叔与我一同巡夜,若是不耐烦对我这师兄说实话,倒不妨……说给师叔听听?”

重光长老待门中弟子素来严厉,云天青可没少被他责罚,听到这话忙连连摆手,求饶道:“好师兄,可别叫重光师叔过来,我才从思返谷出来没几日,可不想再进去一回!”

玄震笑意不减,却将手掌摊开,对他道:“那便把你藏在身后的‘大礼’交出来罢。”

……

此后数日,风平浪静。琼华派大比剑时掌门弟子光屁股下场的笑话传了几天,也渐渐在众弟子间销声匿迹。倒是与云天青同屋的玄霄接连提防了许久,也不见那猢狲报复回来,心底暗暗纳罕,他不知背后另有隐情,只想着云天青素来促狭,自己令他出了大丑,此人竟能不放在心上,如此心胸豁达,往日倒是自己小觑了他。是以之后对云天青反倒少见地和颜悦色了些。

这日早课过后,玄霄记挂着修行中的几个疑难,来至玄震房中,还未推门,便先听得一阵唧唧鸣叫,也不知是什么动物发出,嗓门十分高亮。他走进去,只见玄震正坐在桌边出神,顺着他视线看去,却见桌上悬着一个绣球般的草笼,被一股青色旋风拨动得不住打转,笼中几只白玉蝉般的虫儿正唧唧唧唧叫得欢快。

待到看清那虫子模样,玄霄一张脸顿时黑沉下来。这……分明是上回云天青偷偷放在自己枕边作怪的恶虫!难怪这叫声越听越是熟悉。他想起昔日云天青捉弄自己的斑斑劣迹,顿时勾起满腔不快,好容易对云天青刮目相看而生出的一丝丝好感眨眼便要烟消云散。

恰巧玄震回过神来,一抬头看见自己这位师弟凝视着虫笼出神,只当少年人喜欢新鲜物事,便笑道:“师弟莫不是觉得这小虫儿颇为有趣?自从你拜入琼华,一直专心修行,只怕还未四处看过,这虫子名为‘夏鸣’,只在琼华山中可见其踪,其他地方可是见不到的。只是这虫子十分机敏,飞的又快,寻常倒也难得,若非天青前几日捉了送我……”话未说完,只看玄霄脸色愈发阴沉,不由得止住口讶然看他。

这个云天青……玄霄虎着脸在脑中思忖了半天,终于捡出一条“引诱同门玩物丧志”的罪名给那猢狲按了上去,想想还是不够解气,他看了一眼那虫笼,实不愿违心夸那恶虫,只勉强道:“这草编的笼子倒是别致。”

玄震闻听此言,不禁莞尔:“承蒙你夸奖。这不过是幼时练就的手艺——”说到此处,忽地眉头微蹙,若有所思,但下一瞬便只剩下一片茫然,他惘然若失了片刻才道,“……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玩罢。”说着不等玄霄开口,便将那草笼连同其中的夏鸣虫一起塞入玄霄手中。

玄霄一双寒目陡然睁大,瞪着手中那几只虫子,欲要退回又不愿推却玄震心意,几番调整呼吸,终于压着嗓子干巴巴地吐出一句:“多谢师兄。”这一通折腾下来,本要相询的几个疑难早已抛掷脑后,只得带着一肚子火气与几只恶虫回了寝室。

然而盘坐榻上,几次入定均被耳畔吵嚷虫鸣搅得不能心静,玄霄烦不胜烦,锁紧的眉头恨不能将那几只虫儿夹死。忽地扭头瞥见一旁云天青的床铺,脑中灵光一动。

……

夜间,云天青自外间披星戴月归来,手中还拎着一壶从山下带回的小酒,他轻手轻脚进屋,见门上竟难得未下禁制,不禁松了一口气。此时又是宵禁已过,他唯恐将玄霄吵醒再被赶出屋去,也不点灯便掀开被褥躺了下去,谁知下一刻——

“唧唧唧——!!!”

“啊哟!”

惊天动地的虫鸣声骤然自躺惯了的被窝中迸起,又有什么物事在漆黑中扑腾腾地飞到了面上,云天青猝不及防,大惊失色,忍不住大叫一声,咕咚一下便从**掉了下来。

“嗤……”

黑暗中仿佛有谁低笑,云天青坐在地上呆了半晌,猛然瞪大了眼睛,气冲牛斗:“死冰块脸,是不是你!”

“……”

“别给小爷装睡!肯定是你,你给我起来——”

“……”

“起来——!!!”

“云天青,夜半三更禁止喧哗,连门规都不记得么!”

“重、重光师叔?!”

“给我滚去思返谷,明日早课之前都不必出来!”

月光清凉如水,洒落在剑舞坪一览无遗的草坪之上,一片静谧之中,只听得一阵唧唧虫叫由远至近,玄震推开窗扉,恰恰看见一对夏鸣虫上下飘动着飞远,蓦然一阵风拂过,隔壁隐隐约约的人声眨眼便被带了走。

玄震双手抱臂,仰首望天,半晌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笑容。

今晚的月色,还真是美不胜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