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怅恨难言

殿内那光球上幻梦渐渐湮没在越来越盛的紫光中,沈百翎还欲再看,忽地一阵巨震传来,他一个踉跄便没站稳,耳中只听得殿顶琉璃瓦格格作响,动静极是不轻。又有啪啪几声脆响自角落传来,沈百翎侧目望去,只见不过片刻之间几簇紫晶石上竟布满了皲裂纹样,一条条一道道如僵蚓爬满原本光洁的石身,瞧来着实让人心惊。

沈百翎隐隐察觉不对,转身奔出宫殿,只听头顶一阵隆隆轰鸣,犹如空中炸起无数巨雷,仰首望去,天空中浓云密布,翻滚不休,触目尽是沉沉的一片紫黑色。他在里幻瞑宫兜了几个圈子,四下里都是空****的毫无一人,原本当在此休憩的韩菱纱等人竟是不知去向。

他越寻心下越是焦虑,此时震动愈发强烈,整座里幻瞑宫都随之微微晃动起来。当下沈百翎再不迟疑,伸手祭出春水剑,化作一道玄青剑光直插入头顶的那片天空。

方步入幻瞑宫中,只见婵幽独坐宝座之上,一手抚着胸口,面色惨白萎靡,唇边一缕血渍尚未干涸,显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奚仲立在她身旁,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眉头紧紧蹙起。

这两妖一个受伤一个关心则乱,对沈百翎的靠近竟是丝毫未觉,直到他踏上台阶,婵幽才猛然抬起头,冷目如电扫了过来。奚仲也这才看见了他,顿时露出一丝宽慰之色:“百翎大人!”

“不必多说,我先替婵幽大人疗伤。”沈百翎说着走上前来,伸掌按在婵幽背后。

婵幽只觉一股极强妖力从背心涌入,霎时传过四肢百骸,她喉头一动,哇的一声又是一口血喷了出来,脸色却渐渐和缓下来。她侧目打量沈百翎,神色微异,心中暗暗纳罕:这小子修习我族妖术才短短十数载,想不到竟有如此造诣!但她毕竟经历事多,面上丝毫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倒是劳烦你了。”

沈百翎微微一笑收回手掌,这才向奚仲问道:“发生何事?梦璃他们去了何处?”

奚仲忙将诸事尽数告知,原来柳梦璃等人进入里幻瞑宫后,忽有一股极强真力自外而入,强行打破了笼罩在幻瞑界入口处的那道结界,那结界与婵幽一身妖力息息相关,结界被破婵幽自身不免受损,而那打破结界之人竟一强如斯,甚至将自己灵体之象投入幻瞑宫中挑衅,恰被匆匆赶回的柳梦璃等人看到,见母亲重伤一时难以应战,柳梦璃索性自告奋勇,云天河等人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四人便一同去了。最后奚仲道:“百翎大人,虽然婵幽大人令归邪等死守幻瞑界入口,但人族素来狡诈,如今又出了那般厉害的煞星,我只恐归邪和少主力所不敌,婵幽大人伤势未愈,我亦不便离开,如今事态紧急,只能将一应大事托付百翎大人……”

不等他说完,沈百翎已点头应下:“我晓得,你们在此等候便是。”说着转身向外疾行。

此时旋梦城外已是另一番景象,沈百翎御剑行过幻瞑界上空,视野所及尽是厮杀,结界既已打破,琼华派弟子如水般侵入,貘妖纷纷迎战,处处可以望见数人击杀一妖或是几妖共战一人,血染晶石,尸堆沟壑,此情此景令人触目惊心。

沈百翎目光沉郁,心中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厌倦烦闷,十九年前的景象犹然历历在目,如今却又是炼狱再现,这一场人与妖的纷争到底何时才能终止?

眼见着幻瞑界入口那团旋转不休的紫雾近在几丈之外,哪知恰有几道五彩剑光挡在了半空中,再一细看,原来是几名男女御剑腾空,一只貘妖正被他们团团围拢嘶鸣不休,春水剑越是靠近这群人,他们脸上的狰狞便越是清晰,只听其中一名少年高声喝道:“这妖孽要不行了,大伙儿再结剑阵!”

那貘妖身上皮毛早已血肉模糊,一双兽瞳更是殷红充血,听到那几人齐声应诺,剑光更加炽烈耀目,顿时发出一声悲鸣:“貘妖一族,便是战死也不惧怕你们这些恶人!”听其声音,竟只是个年轻貘妖。

沈百翎一听即认出这是瞳寂的声音,当即并指如剑向着那几人的方向一刺,朗声道:“破!”一道青光自他指尖绽放,如剑如匹更如电,顷刻间穿透为首一人的手掌,那人惨呼声里,结成一半的剑阵明光顿时散入雾气。

那几男几女都是一惊,瞳寂却是大喜:“百翎大人!”

沈百翎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速速离去,瞳寂却倔强地摇了摇头,眼中重新涌出浓重的仇恨,嘶声道:“我不走,我要给大哥报仇!”

沈百翎一怔,道:“瞳幽怎么了?”

瞳寂恨恨地望向那些琼华弟子:“这些人族好生卑鄙,若不是他们偷袭,大哥也不会为了保护我被他们击中,我定要将他们撕个粉碎,替大哥雪恨!”

“哼,兵不厌诈,我等降妖除魔,与妖孽还要讲什么道义不成?”那被刺破手掌的男子手捂伤处,满脸狡狯地辩道,又向沈百翎望了一眼,“你又是谁,看起来倒是不像妖怪,为何要阻我们杀妖?”

“师兄,这人既然不是我琼华派中人,又身在妖界,定不是善类,何必与他多说?”一名少女说道,“与妖为伍,自然也该剿灭!”

“对!怕他作甚,便是这妖界的什么将军也惨败掌门和玄宵师叔手下,这家伙难道还能逃得过去玄霄师叔的一剑?”有人接口附和道。

沈百翎目光一凝:“你们说玄霄……是他和夙瑶打破了结界?”

“大胆!我们掌门和师叔的名讳岂是你能随便直呼的?”那几人怒气冲冲地叫嚣起来。

沈百翎冷哼一声,忽然挥袖向他们一拂,青光如波纹一般顺着衣袖的摆动散了开去,只听“啊哟”、“哎呀”声响不断,那些人如断线纸鸢般纷纷坠下仙剑。

瞳寂只看得心驰神摇,赞道:“百翎大人当真厉害!”沈百翎却懒怠看那几人的下场,只摆了摆手,径自冲入那团旋转不已的紫云中心。

在紫雾中不知穿行了多久,前方忽地有亮光闪烁。沈百翎正运劲催动足下春水剑,忽然听得一阵狂笑,那笑声带着三分肆意,十分狂狷,傲然中却也有几分熟悉。沈百翎心下微动,还来不及细思,春水剑已载着他破雾而出。

眨眼间眼前紫色褪去,人界澄清的一方天空重现眼前,沈百翎还未向下顾盼,已听到几声熟悉的呼唤——

“兄长!”

“百翎!”

柳梦璃和慕容紫英同时叫出声来,沈百翎低头看去,幻瞑界入口外不知何时已由妖气聚起一座拱道,云天河几人正立在拱道一端,与卷云台上的一群琼华弟子遥遥对峙。看到沈百翎从天而降,几人面上均露出一丝欣慰。

沈百翎缓缓御剑下落,正要答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依稀还可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玄、震?!”

沈百翎心底一颤,猛然回头望去。只见卷云台悬崖之上,立着两道身影,其中那女子发髻高盘,玉冠边两条长长飘带随风舞动,白袍鼓风更显风姿飘逸,但那张如玉面庞上满是惊诧不信,一双美眸更是睁得大大的,全无往日的威严。她一步之前处,另一人亦是一身雪白长袍,一头乌丝却是肆无忌惮地飞舞在脑后,天地间风声大作,卷起落叶草茎飘过那人面前,但他的目光却如凝固的两道光,穿过重重阻碍,凛冽更胜刀剑地刺向沈百翎。

沈百翎目光与那人甫一相触,忍不住心神动摇,低低叫了一声:“玄霄……”

“……玄震师兄?”卷云台上,夙瑶不由自主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是想将他的面容看得更清楚些,但紧接着她又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不可能是大师兄,你……玄震师兄早就死在十九年前那场大战中,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

“哼……玄震,你可知道,我曾想过很多次和你的重逢……我曾幻想过若有朝一日你我再次相对,我该如何对你……”她身畔那男子声音压得极低极沉,但偏偏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的喃喃低语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呵……但我当真想不到,想不到原来这些年你仍与妖孽狼狈为奸,想不到你竟堕落如斯,好,好,好!”他口中说着“好”,面色却愈发阴沉,眼光中更是透出刻骨铭心的恨意,分明清俊如少年的一张面孔,此时看来却比鬼神还要可怖三分。

沈百翎嘴唇微微一颤,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满腔心事最终只融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说些什么好呢,说自己其实是妖,说自己这些年从未得以解脱吗?可便是将真相尽数吐露,又能挽回什么,抹消什么?

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一旁云天河几人将夙瑶和玄霄的话语俱听在耳中,云天河满头雾水地小声问道:“大哥和掌门在说什么……他们为啥叫沈大哥玄震,还叫他师兄?”

柳梦璃不答,只忧心忡忡地看着沈百翎背影。慕容紫英却若有所思,过了半晌才沉声问道:“百翎,你……你果然与玄霄师叔是旧相识?”

沈百翎身形微微一颤,垂眸不语。

“你我在青龙镇共饮那夜,你在梦中也曾叫过‘玄霄’这个名字,那时我只觉得这名字耳熟,直至后来在禁地中遇到玄霄师叔,才起了疑心……为何一个自称闲云野鹤从未去过昆仑山的人会知道琼华派寻常弟子都不知道的人名?后来你在卷云台上叫出掌门和几位长老的名字,还那般熟稔的模样,我更是疑惑……原来你果真与我琼华派关系匪浅。”慕容紫英面色复杂,“百翎,直到此刻,你仍不愿对我吐露实情吗?”

“紫英,我……”沈百翎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阖上双目,“那都是十九年前的旧事了,我只愿这辈子都能够忘记那些……也罢,既然你想听,我便告诉你。琼华派太清真人是我的授业恩师,青阳、重光、宗炼三位长老是我的师叔,站在你们面前的那两人,夙瑶和……玄霄是我的师弟和师妹。”他轻轻叹息一声,睁目看向前方那年轻一如往昔、岁月始终不曾留下痕迹的俊美面容,沉淀了十九年甚至更久的悲伤渐渐浮上眼眸,“十九年前,我的名字叫做……玄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