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幻梦中景(下)

那微微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初始隐隐可闻,后来竟成了曲调。

琴声幽幽,如泣如诉,带着三分婉转三分凄楚,好似抚琴人心中藏着无限伤心事,只好尽付诸于琴韵之中。

沈百翎初时仍记挂着阮慈,但那琴声愈来愈清晰,竟好像从四面八方渐渐靠近,不由得也听了进去。

琴音越发凄切,顿挫间弦声愈见尖利,显是抚琴之人已难以遏制心中苦痛,反被那琴声牵引,错杂珠玉声中,曲调转而急促起来,一迸一颤间都好似打在心尖之上,即便是沈百翎这等不通音律的,都不由得隐生万念俱灰之感。

渐渐地,一阵啜泣夹在了弦动之中,似是一青年女子,约莫便是那抚琴之人。她嗓音娇嫩,虽是哭泣,却也如黄鹂啼血一般委婉动听。只听她哭道:“……你竟将往日之情尽数忘了,那我又记着作甚!你……你这般狠心,好,好得很,他日定要你将欠我的,统统还来!”话语中饱含怨愤,显是被伤的极深。

沈百翎听在耳中,心念却是一动,寻思:这女子是谁?这声音……这声音好生耳熟。

正当此时,只听“铮、铮”几声,那琴弦终是不堪拨挑,绷断了。琴音戛然而止。那女子的哭声顿时也无迹可寻了。

白雾漫天,沈百翎又不知走了多久,四下里寂静无声,周遭半个人影也不见,他心下便渐渐焦虑起来。忽地前方微风拂面,风中还随着一阵极淡雅的甜香,这香气沈百翎十分熟悉,他随着母亲日日制香药,是以辩得分明,正是沈单青时常用来熏衣的鸢尾香。

沈百翎忙循着香味朝前奔了几步,谁知一时不妨,脚下竟传来溅水之声,最后一步竟是踩在了水里。雾气渐稀,露出其后的光景。但见波光粼粼,清水泠泠,松软黄沙渐次延展开来,依稀是百翎洲湖滩的模样。

沈百翎走上湖滩,踩着沙砾向前行了几步,便看见一块大石后有红色闪动,转过大石便看见沙上伏着一人,半身躺在沙砾中,半身没于湖水里,满身朱红,绮罗衣袂随水飘动。

不等沈百翎走近细看,那人忽地从沙砾上挣扎着半坐起身,一头乌云般秀发倾泻脑后,露出一张煞白煞白的面孔,远山眉紧蹙,秋水眸无神,竟是沈百翎的娘沈单青。

“阿娘?”沈百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但沈单青却听若未闻。

只见她张合着唇不住喘息,面上现出极痛苦的模样,双手却张握着抓向澄碧的湖水,哗啦啦一阵水响,只见泛起的白沫中竟缓缓浮上一缕血色,那股血水混在湖中渐渐扩散,沈单青的双手却好似在水下找到了什么一般,捧着一物露出水面。

沈百翎还不曾看清那物是什么,便听到一声啼哭,嗓音甚是洪亮,正是从沈单青手上发出。他怔住,呆呆地想:这婴孩……莫非这婴孩竟是我?

他心中既产生了这一想法,便对沈单青格外留心,看了几眼果然觉得母亲面容虽是从未见过的憔悴,然确是较自己记忆中年轻了些。

这莫不是阿娘的梦境?沈百翎在心中暗忖,不禁更走近了几步,想看看自己幼时模样,谁知又是一阵怪风,白雾如幕布般挡了上来,将湖滩遮掩了去。湖水、沙滩、红衣的母亲和那小小婴孩霎时便化作乌有,不知去了哪里。

沈百翎此时心中迷雾只怕比眼前浓雾更要莫测许多,他百般寻思也摸不着头脑,面前场景不断变幻,也不知是真是假,是虚是实,更不知自己是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如若都是自己脑子所思所想,这梦境也未免太离奇了些。

正思忖中,雾气中又有人声遥遥可闻。

这次是个少年,声音全然陌生,只听他朗声道:“青阳师兄,咱们有师命在身,还是快快前往黄山不要耽搁,寿阳之事改日再说不迟。”

回话之人约莫是个青年,只听他叹道:“杀妖除害,救民于水火,本就是我辈当为之事,哪有什么迟与不迟?我们若是不知道此事也就罢了,既然师侄的传讯已被我们看到,怎能置之不理?再说黄山那般大,待到寻得那物,也不知是何年何月,寿阳的百姓哪里等得?”

沈百翎沿着声音走来,眼前凉雾渐渐幻化出房屋门庭,却是到了一处院落之中。说话的二人正立于东侧一间屋内,窗户大开,沈百翎隔窗看去,屋中二人皆是一身白底蓝纹的广袖长袍,略瘦小些的大约便是那少年,另一高大的便是那青阳了。二人都是背对窗子,是以未曾发觉百翎。

那少年急道:“水灵珠可是人间至宝!若不是南疆那些女娲遗族出了叛逆,哪里能流落到中原来?多亏师尊神通广大,掐算出宝珠下落,若是再多耽几日,教十洲三岛亦或是昆仑山上其他门派察觉,到时咱们慢了一步,只怕就要错过。”

青阳摇头道:“那倒未必。唉,那水灵珠本就是南疆之物,掌门师尊虽是为了我派,此举也颇有趁人危难之嫌,甚是不妥,甚是不妥啊。”

那少年一甩袖,正待再劝,忽地别过脸来,一眼竟瞥见沈百翎呆立庭中,顿时怒斥一声:“你是何人,竟敢在此窥探?!”不等沈百翎答话便已捏起剑诀,袍袖灌了风般高高鼓起,一道蓝光如电般自袖内飞出,径直朝着百翎面上疾射而来。

“啊——!”

沈百翎从矮榻上惊坐起身,胸腔中噗通噗通跳个不住,心中只道:那人好厉害,只是捏起手指一挥,便能变出蓝光吓妖,难道便是母亲曾提起过的人族中最是凶恶的修道之人?梦中最后那幕委实惊怖,他呆了半晌才恍然发觉自己仍好端端地待在卧房中。

其时已是后半夜,屋中院外都是一派静谧。沈百翎心下略安,便想起自己仍睡在母亲房中,只恐把母亲吵醒,忙不迭回首望去,但见月光投在板壁上斑斑驳驳,荷叶**空空如也,衾被早已凉透,沈单青竟是不知去向。

沈百翎顿时睡意全无,踉踉跄跄跳在地上,披上外衫便奔出了家门。此时城中众妖尚在酣梦中,沈百翎也不便寻求帮助,只得自己孤身找寻。

居巢国虽是千年前小国,古城却也占据湖底好大一片地。城中巨大石台上建有神殿以供巢神,其余东南西北四面各有民居数百,其间水藻丛生,青铜人面、古绿大鼎林立,若是细细搜寻一遍,只怕要找到天亮去。

沈百翎游来游去,惊起水鱼群群,连人面像群背后和大鼎肚内也不曾放过,可始终不见母亲身影。沈单青平素不好与妖交际,多年来连门槛都不曾踏出过几次,更不要提出城了。是以初时沈百翎根本不曾去城门附近看看。

直到城东北几条小巷转了个遍,不知不觉经过东面城门时,忽地一阵幽香传来,这香气他梦中已闻见过一次,正是母亲平日好用的鸢尾香,其间还夹着离香草的气息。他循着香味到了城门下,只见月光皎皎,明晃晃照着地下一物,走至跟前捡起一看,正是沈单青随身带着的香囊,囊袋中还有自己亲手用离香草所制的香丸。

他心下更是疑云重重:阿娘这许多年日间都不爱出门,怎么夜里却……还是在城门口?她莫非竟去了城外?又想道:这么说来,阿娘未必不曾出去逛过,她不喜妖多之处,是以时时在夜间闲逛散心也是可能的,我平日里睡在自己房中,她便是出门我也不知,若不是这几日她生了病,我哪里能发觉自己的阿娘原来也不是那般孤僻……是了,我自己不也十分喜欢溜出门么,原来这性子是随了她。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他将香囊收入怀中,一蹬沙地便游出了城门。只是巢湖浩瀚八百里,湖底更是又宽又广,虽说月辉明亮,隔了一层湖水也不免黯淡,更何况城外水藻茂密,直如树林一般,要在其中寻妖,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他蹬着水茫然四顾之际,忽地似有所觉般朝头顶瞥去,恰在此时,湖波动**,似有一只无形巨掌将满湖的水不住拨来漾去,水浪翻搅,竟连湖底也被惊动了。沈百翎住在巢湖中十九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呆得一呆,便朝湖面之上浮去。

圆月皓白,清光隔了薄薄一层湖水不住晃**,透出晶绿的光色,十分美丽。沈百翎只将一颗脑袋露出湖面,但见月色如水,几欲与湖波融在一起,湖面之上渡了一层银更显清冷幽绝。

正当此时,忽地一声巨响,好似就响在耳际。沈百翎刚仰起头,便见一道巨雷从空中劈下,将湖波劈起能有丈余高,碧浪排空,轰隆轰隆将湖面打得泛起好些白沫,湖上连日聚起的那些旋涡被搅成一团,湖心的白雾也被带起的劲风拂散不少。

分明夜色晴好,圆月当空,这雷好生古怪!沈百翎一把抹去被溅上面的水珠,在水中稳住身形,抬眼一望,不禁愣住——

但见天穹如幕,一盏玉盘之下映着三五道身影,均是广袖长袂,玉冠白袍。最奇的是,那些人脚踏虚空,悬而不动,周身围绕着数道狭长的异芒,与他们足下长剑形状颇为相似,好似剑影一般来往穿梭。月色如水,照耀着这些人面上那一片冷峻,一看便不是好相与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