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谷的三月,依然是初春,五更的时候,天色才刚刚蒙蒙亮,万剑谷山下的御剑堂里却亮起了灯火,剑童们还没来,只有一些勤快的杂役在认真地打扫着每日的卫生。

“这万剑谷可真是气派呢,就连剑童们学剑的地方也这么大。”说话的仆役叫小杨,是昨天傍晚刚从临近的富源镇跑来的逃难流民。

“那是,要不怎么说咱们万剑谷是天下第一门派呢,这里还只是每日剑童们早会的地方,往后去还有五个大殿,是各级剑童修习的地方,再往后是松苑和梅苑,是剑童们居住的地方。”小杨身旁的一个仆役答道,语气里带着三份“天下第一”门派的自豪。

“剑童们的师父,还有掌门人不住在这里么?”小杨问。

“自是不在,这御剑堂不过是剑童们学剑的地方,其实剑童还算不上是真正的万剑谷之人,正主儿们都住那上面。”那答话的仆役边说边向北窗外一指。

小杨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万剑谷在北边的窗户处若隐若现,漆黑一片,只能感觉到山脉巍峨,一眼望不到尽头,想必在白天的时候,会很壮观。

“咱们万剑谷一共十二峰,天剑阁住在天剑峰天剑阁,地剑阁住在地剑峰地剑阁,玄剑阁住在玄剑峰玄剑阁,掌门人住在玄剑峰玄剑阁。”

小杨听得有些糊涂,问道:“什么是天剑阁,地剑阁?这万剑谷又分了宗派么?”

那仆役无奈地摇摇头,“这都不知道么,你还混什么江湖。”

小杨有些不好意思,一边低头扫地,一边说:“我,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人。”

那仆役见他有些窘,心下便更得意了几分,有心再在这个“土包子”面前显摆一下,道:“一百多年前咱们万剑谷开山师祖去世以后,就分了天,地,玄三阁,自然是天剑阁最擅剑法,地剑阁内力最强,玄剑阁则长于五行术法。来万剑谷学习的人,必须先在咱们这御剑堂学习万剑谷的基本功夫,过了五殿大试就可以有资格被三宗的宗主挑选,被哪一宗选走的便去修习哪一宗的看家本领。”

这时候,一个冷冷的声音突然横刺入两人的耳朵:“什么‘咱们’万剑谷,你一个杂役算什么万剑谷的,还不赶快给干活。”

听到他的话,所有的工人都安静了下来,继续工作。小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偷偷的看了一眼。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一身灰色的长袍,身形消瘦,面容冷峻,风刀霜剑刻成,当他转过头来的时候,小杨心中一凛,因为他看到了一双锐利的眸子,在这黎明时分,散发着淡淡的绿光,让人毛骨悚然。

这白眼之人站了一会儿,便向后殿走去,一直穿过五座殿堂,走到了剑童们居住的地方。不论是西首的松苑还是东首的梅苑都已经很热闹了,早起的剑童们有的已经洗漱完毕,开始在院子里伸拉筋骨,作习早课。梅苑是女剑童住的地方,虽然人数少,却因为女童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显得更热闹些。不时会有从院子里出来的剑童看到他,马上躬身施礼道:“殿监早。”他微微点头,心下甚是满意。

是的,这才是御剑堂的监龙在野最得意的地方,所有的事情都是井井有条,井井有条。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清晨,龙在野的心情都会变得无比的舒畅,他那张冷峻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让他有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

可就在这时,一个响彻云霄的呼喊声突然撕破了这平和的清晨,“安宁,快起床——”。龙在野一皱眉,心想怎么一清早就有男童的声音从女童住的梅苑里传出来啊,虽说这里的剑童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孩子,故没有严禁男童去女童的居所,可是一般也不可乱窜,必要有院内的执事仆役通报纪录。

安宁?不就是那个新来的小丫头么,怎么这时候还没起床?

这人来头不小,是玄剑阁的掌门人白胜,白胜问了他的来历,说他是被山贼掳走的。

但龙在野执掌御剑堂二十多年,历代宗主都没有派人来过,每一次都是家世盛隆,这让他很是在意,可这丫头来了这么多天,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天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懒猪,快起床,快点起床啊———”只听那声音里透着绝望和无助。龙在野寻声过去,只见梅园的一间剑童居室里一个小男孩正在使出吃奶的力气摇晃着躺在塌上呼呼大睡的安宁,塌另一边坐着一个也是十来岁的女童,冷着脸说:“成了,成了,李墨白,我说你就别叫了,我早告诉你叫不起来的,大不了咱们今天不上课去好了,不就是言行考绩扣几分嘛,有什么了不起。”

但见那叫李墨白的男童仍是不放弃,叫道:“你们当然不怕扣分数了,我,我要是再被扣就……喂,快起来,死人也该醒了”,一边说话,一边接着抓着安宁的肩头,又是一阵猛摇。

龙在野见那安宁就是这样被折腾得山摇地动,却仍是身体放松,闭着眼打着小呼噜,一派睡得香甜模样,略一皱眉,道:“你这么叫人是叫不醒的,你要把她的鼻子捏紧,嘴巴堵住,让她出不了气,自然就醒了。”

李墨白一听,如梦方醒,伸手就要捏鼻子,手还没触到安宁,安宁就一下子坐起来了,气呼呼地叫:“是谁多管闲事?”刚想再多骂两句,一看说话的是站在门口的御剑堂殿监,生生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瞬间挤出个天真的笑脸,道:“殿监早。”

那叫李墨白的男孩子,此时方知道是被安宁耍弄了,气得脸都红了,怒道:“安宁,你干嘛装睡,想拖累大家么。跟你分在一组真是倒霉。”然后一转身,跪在龙在野面前,“殿监大人,求求您给我另分一组吧,我要是和此人一组,今年的五殿大试断然是过不去的。”

“你什么意思啊你,好,这是你说要拆伙的,那就拆吧,当初咱们三个一组也不是我要求的啊,谁让你手气差抓到我们这一组了呢。我也不想拖累你啊,可是我就是天生身体差,今天真的是爬不动山,上不去天剑峰了。”安宁说,带着三分恼怒七分委屈的样子,“我好面子,爬不起来又不好意思对你承认,只能装睡了。现在既然你讲了这话,那好吧,咱们就求殿监大人跟咱们的殿判大人讲一下,就此拆伙,我断不能拖累了你。”

龙在野看了看这三人,发现这分到一起的三人还真都有些不一般。这个大呼小叫的李墨白,是近几年来万剑谷剑童中资质第一差的孩子,传闻练飞剑能砸了自己的脚,练土遁能脑袋冲下被埋在土里出不来。按照万剑谷的规矩,如果在御剑堂修习的剑童年满十五还没有通过五殿大试,就要送出万剑谷了,这孩子十一岁来此修习,转眼已经两年,这第一试,也就是智慧殿的考试还没通过,今年这孩子就是十三岁了,如果今年年末仍是连一试都过不去,那后面四试肯定也是不可能在余下的两年里通过,这种不可造之才送出万剑谷也是迟早的事。

那个冷着脸在旁边看戏的小女孩也是有来头的,她名字叫沈玉,是楚国第一大望族白氏的嫡长孙女,这么娇贵的身份,竟然托了她在江湖中威望甚高的寒江城主沈好辗转送到万剑谷学艺。收她的时候想着这女孩子可能是一时玩儿心起了,来万剑谷混混,吃不了那份苦自然就走了,今天一见她不把言行考绩分数当回事的模样,果然是并不将修习之事很放在心上。

至于这个安宁,宗主白发生送来的时候倒也没多交待什么,现在看她,却是一副吃不了苦受不了累的样子。而这五殿大试都是要一组人共同完成的,这次李墨白和她们两个分到一组,在万剑谷的前途可真是渺茫了。思及此处,龙在野便不免动了恻隐之心,道:“李墨白,你若是不肯和他们一组,心中可有想要一组的同侪么?”

没想到李墨白此时看了看安宁,小小一张脸闪过决绝神色,道:“不劳殿监操心了。”然后转头对安宁说:“你赶快收拾好,我背你上天剑峰。”

众人一听,都有些吃惊,安宁不确定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语意试探:“那个,不用了,我不能拖累你啊。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咱们既然分到了一组,就是以后一起进退的朋友了,我怎么会嫌弃你身体弱呢,以后有我就有你。快些,我背你。”李墨白此时语气竟是不容置喙的断然,只觉得胸中似乎有豪气纵横,黑色的眸子烁烁有光

沈玉淡淡一笑,便走出屋子洗漱去了。安宁却还有些发愣,道:“不必,不必说得那么严重吧,咱们不过也就刚分到一组两三天么,哪到有我有你的地步。呵呵,殿监大人都允你换组了,你别错过机会啊。”

李墨白并不是很善表达的人,这时也觉得说得有些过了,可是他本就是心中有侠义的孩子,加上到了这万剑谷之后,由于资质比人差,每每与人分到一组,总是别人嫌他拖累,却不曾想到谁还会拖累他。只想到自己被人瞧不起时的心境,便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对安宁,当时便下了决心,今天就算背也要把她背上山去,念及此处,便觉得心里有种**气生层云的感觉,一热血,话就说大了。只是这小心灵里已经下了朋友间共进退的决心,便也不再有其他犹豫,很肯定地说:“没事,你别担心我。大不了今年又过不了五殿大试,最多不过满了十五回家去么,你别为我操心。你赶快洗漱吧,我在外边等你。”

“哦,好,好吧。”安宁答道,脸上一时间不解,迷惑,失望诸般神色一掠而过。

殿监龙在野扑捉到安宁那复杂的神情,心下也是一动,怎么会有十来岁的小孩子有这般复杂的神情呢。待要再看看,却见那安宁脸上已经是一派清明,哼着小曲洗漱去了。只见那个小背影走路时一蹦三跳,分明是活泼可爱的孩童模样。当下突然心念一转,莫不是这个安宁嫌弃李墨白鲁钝,不想和他一组,只是不好意思开口,便想了这个法子逼李墨白先开口?要果真如此,一个十来岁孩童已有此深沉心计,岂不是可怕。思及此处,又觉得自已可能有点多虑了,怎么能以成人之心度孩童之腹,轻笑一下摇摇头便离去了。

安宁一边把井水舀进木盆里,一边嘀咕着:“哎,连个自来水也没有。”

“自来水是什么水?”正蹲在一边洗脸的沈玉问。

“噢,我家乡的一种水,其实就是直接把水用管子引到屋子里,用起来方便很多。”

“是么,听上去不错。对了,安宁你家乡在哪里?”

安宁一愣,侧头看向沈玉,但见沈玉也正看向自己。她分明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要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就是个读五、六年级或者初一的小孩,可是她却已然散发出一种少女的清朗气质,明澈的眼睛望着自己

,让人不由心里一动,兀自觉得仿佛可以和她做朋友一般。于是,试探着问道:“嗯,我叫你沈玉可好,我们虽然只认识了两天,也算是朋友了吧。”

沈玉没想到安宁突然转到这个话题上,略顿,答道:“自然,不过自我小时候起便没什么人喜欢做我的朋友,都说我嘴巴刻毒,性子凉薄。”

是了,安宁犹记得第一天被送到御剑堂时,十二个剑童抽签分组,自己拿着一只写着“丙”字的竹签寻去,须臾便见到一个与自己一般穿着朱红色女剑童袍子的女孩,她手里也拿着个“丙”字竹签,正在对一个穿靛青色男剑童袍子的男孩讲话:“噢,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第一试连考两年都过不去的李墨白,传闻你这也是咱们万剑谷百年一遇的。”那声音轻轻淡淡的,却仿若在放飞刀,刀刀扎在死穴上,似是不见这李墨白吐血而亡便不罢休。安宁不禁暗叹此女当真毒舌,细打量却见模样甚是柔弱,面色有些失于苍白,一双丹凤眼斜斜向上挑着,长眉入鬓,配上精致的鹅蛋脸,分明就是小小的一个画中人。再看看那个百年一遇的李墨白,此时已经石化在那里,面色尴尬,讲不出一个字来。

安宁摇了摇头,孩子就是孩子,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好在她看起来年纪比她们小,但她的灵魂却有二十多岁,懂得人情世故,她连忙走了过来,想要化解眼前的尴尬。

本以为沈玉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如此伤人于无形的本事,此时她自己却直接讲出来,安宁不知为何,反倒越发觉得沈玉是有几分可爱的。想来可能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每日周旋于各种各样的人际关系,见惯太多虚情假意,如今竟有些喜欢这年少的锐利。她笑了笑,道:“嘴巴刻毒总比口蜜腹剑好,性子凉薄总比四处留情好,我倒不觉得怎样,你只说想交我这个朋友么?”

沈玉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安宁,眼见她粉团团的小圆脸配上忽闪闪的大眼睛,分明还是个小娃娃模样,怎么眼睛里竟有这样的灵气,说起话来十足小大人的架势。心中不知如何被牵动一下,只突然觉得这小小人儿便

是可以做朋友的,不觉笑了:“自然,我们从分到一组的时候,就算是朋友了。”

安宁也笑了,小翅膀似的长睫毛扇了扇,眼睛陡然又亮了几分,很认真地说:“那好,我告诉你,我的家乡并不在这世上,这里更像我们那个世界的古代,却也不完全像。所以我现在对这里的风物人情几乎毫不了解,你以后能否

经常给我讲解一下这里的事情,别让我像一个小傻子一样。”

沈玉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思索了半晌,说:“这自是可以。不过,你是如何来到这个世界的?”安宁看她没有惊讶得大呼小叫,便知道果然没看错人,舒了口气,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这也是我留在这个世界要做的事之一,我必须要搞清楚为什么来的,然后才能知道该如何回去。说不定到时候也要你帮忙。”“能帮自然帮,不过我从不做超出我能力范围的事,我若帮别人,一般都只是举手之劳的那种。”“你放心,我这人恰恰从来不强人所难。”安宁道,心里却暗叹这沈玉真是清冷的可以,自己与她做朋友是否合适呢?可是自己现在突然从二十一世纪掉入这个时代,又不知为什么变成了自己十来岁时的样子,实在需要先找到一个可以扶持自己一把的人,目前似乎只有这个看上去心智略略成熟的沈玉合适了,不然,总不能是那个叫李墨白的傻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