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竹湾在双河村上游,两个村子之间相距不过七八里路。

跟双河村一样,毛竹湾也是山多水多,能耕种的田地少。

但毛竹湾竹子多——几乎家家户户屋后都有片竹林。

也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编织竹制品的手艺,比如竹筐,竹篓子,竹簸箕什么的。

毛竹湾因此得名。

而毛竹湾的竹制品也远近闻名。

老话说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靠着这竹编的手艺,毛竹湾虽然和双河村一样山多水多田地少,但毛竹湾村民的日子却比双河村的村民好了不知多少倍。

不说吃喝不愁,但至少家家户户都能吃饱肚子。

哪怕是天公作难的荒年,也不会出现那种为了几斤大米白面就卖儿卖女的情形。

因此,毛竹湾的日子向来过的祥和。

然而今天,这份祥和被一块大石砸破了——

“谁这么造孽啊,居然把人家的锅给砸了!”

跑人家里把人做饭的锅给砸了,这在乡下,等于指着人鼻子咒人家吃不上饭,性质相当严重。

“张家怕不是得罪了啥人吧。”

“要我说肯定是这样,可要是没得罪人,那人家为啥跑来把他家的锅给砸了?”

这话问到点子上。

唧唧喳喳的人群安静下来。

是啊,如果张家没得罪人,那人家为啥不砸李家的锅,王家的锅,独独就砸了他张家的锅?

该不会是张家背后里真做了啥天良的坏事吧?

否则也不能把人逼成这样。

不过碍于张家有个秀才公张清朗,这话只在大家脑子里转转,没说出口。

只是那讥诮的眼神,却是将他们心里的话明明白白说的清楚。

并且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地上拍腿大哭的老妇人。

以前,大家都种着一样的地,做着一样的手艺,活着一样的日子,相处融洽。

可自从张清朗先是考上童生,紧跟着又中了秀才后,张家的日子就跟湾里其他村民的日子区别开了——

倒不是湾里的村民眼红张家,而是张家人自己先把尾巴翘了起来。

尤其是张清朗的奶奶老张氏,觉得自家孙子考上秀才了,了不起了,于是再看湾里人,就不自觉地带上了股优越感。

走路下巴抬的老高,看人都是鼻孔朝天,插根葱就能装相了。

湾里人对其敢怒不敢言。

如今张家被人砸了锅,湾里人虽不至于鼓掌大叫一声“砸的好”,但幸灾乐祸的解气心理,多多少少肯定还是有的。

因此,大家嘴里虽说着不应该,太过分了之类的安慰话,可眼神传达出的意思却完全相反。

那个坐在地上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老妇,正是张清朗的奶奶老张氏。

家里的锅不知被谁砸了,让他们家一下子成了湾里人的笑柄,老张氏心里本就窝着一股火。

如今见湾里人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老张氏心头那股邪火顿时燃烧的更旺了,爬起来,目光四处一梭,瞄准一个绿袄妇人,扯着头发就把人拽了出来。

“快说,我家的锅是不是你找野汉子砸的!你个从狐狸坑里爬出来一身骚的**,我就知道你不是啥好东西!”

上来就骂。

那绿袄妇人虽说是个寡妇,家里没个男人撑腰,但性格却也泼辣的很,这么被老张氏扯着头发拽了出来,还被骂**,当即不干了,一爪子挠老张氏脸上去。

老张氏吃痛,唉哟一声撒手,绿袄妇人趁机逃出来,张嘴就是老大一口唾沫砸老张氏脸上去。

“我呸,你个老不死的狗东西,你才是狐狸娘一身骚!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砸你家锅了?”

寡妇日子本就艰难,这老货上来就说她偷野汉子,还要摁头让她认下一个砸人锅的恶名,这是嫌她过的不够艰难吗!

绿袄妇人越想越气愤,指着老张氏鼻子骂道:“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这样红口白牙污蔑人,你也不怕死了下拔舌地狱!”

老张氏被啐了一口,又被她这样指着鼻子骂,气的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跳起来脱口就道:“就是你砸的!你个**,你见我孙子考上了秀才,就想着法儿的勾|引他,我骂了你几句,你气不过,所以你就找你那些个野汉子砸了我家的锅!”

不然谁好好的会砸她家的锅?

老张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是正确的。

当即便将绿袄妇人见了她家孙子就直笑,还有事没事就特意从她家门前口过的诸般行径,全拎了出来讲。

别看老张氏一把年纪了,口齿却伶俐的很,讲话就跟倒黄豆似得,又急又快。

她儿子拦都拦不住,气的怒道:“娘!你胡说啥呢!人家儿子比阿朗都还大一岁!”

他娘真是老糊涂了,啥话都敢说,这不是平白给家里添笑柄了吗!

抬目一扫,果然见众人全都眼神诡异地看着他们。

那绿袄妇人也是一愣。

大概没想到老张氏居然将她这个年近四十的寡妇,跟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搭上了。

太荒谬了。

绿袄妇人一时竟是不知该怎么接话好。

还是她婆婆出来骂道:“照你这么说,我见到你家孙子我也笑,我也经常从你家门前过,那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是也勾|引你家孙子了?”

她这话一出,人群就像被戳破了洞的笑袋子,那笑就再也关不住了,顿时倾泻而出。

每一道笑声都像一把大铁锤,狠狠地砸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

望着还在极力辩解,结果越辩越黑的家人们,少年觉得自己仿佛被剥光了吊树上,下面一圈围着他评头论足的人。

少年羞愤不已,瞬间没了回家的勇气。

他拉起脖子上的围巾,将被乱拳打肿的脸遮的更严实了,转身就跑。

一路跌跌撞撞,没个方向。

也不知跑了多久,等他停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一家酒楼门口。

他仰起头,怔怔地看着招牌上的“扶风笑”三个大字。

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有些恍惚,围巾从脸上滑了下来也没注意到,露出一张姹紫嫣红的脸。

那张脸不管是脸型,还是五官,生的本来都是极好的。

然而现在,昨眼的眼睛肿了,整个眼眶四周都被青紫色包裹着。

颧骨也是肿的,嘴角也破了,有结了痂的暗红色血渍,一边脸颊上还有几道手指长的鲜红血印子,一看就是挨了巴掌。

酒楼里的小伙计拿着扫帚出来清扫门前的积雪,乍一看见这样一张脸,吓得“哎呦”一声,待定睛细细一看,又“咦”了一声。

因为这人他认识!

小伙计立马来了精神,也不急着扫雪了,扶着扫帚,皮笑肉不笑地招呼外面的人:“哟,这不是张秀才吗?今儿是过来吃饭呢,还是过来找小禾姐啊?”

另有一个伙计听到动静出来,看见那样一张五彩纷呈的脸,眼中顿时露出兴奋之色。

比出门捡到银子还要兴奋。

不过他年纪略长,知道收敛,抬手在先前那伙计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张秀才现在可是付家大小姐的人,你这样嘴上没个把门的乱说,不是给咱小禾姐招麻烦吗?”

“咱小禾姐多惨啊,被负心汉害的九死一生,好容易活过来了,可不能再给她添堵了。”

边说,边撩起眼皮,目光鄙夷地斜了外面的人一眼。

先前那小伙计连忙佯装拍了自己嘴巴一下,说:“瞧我这嘴,乱说话,该打。”

不过小伙计是个心直嘴快的,不像他那同伴,说话喜欢云里雾罩,绵里藏针。

他冷下脸来,不客气地对外面的人道:“张清朗,你把小禾姐害的还不够惨吗,你怎么还有脸过来?我要是你,早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

“像你这种薄情寡义,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狗眼看人……”

小伙计虽没读过几天书,但架不住酒楼里人来人往,各色人都能遇到,因此也积累了一些词汇。

搜肠刮肚之下,也扔出了不少骂人的话。

最后总结道:“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呢,礼义廉耻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滚滚滚,赶紧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着,拿起个大扫帚在门前的地上用力一拨拉,大捧的积雪飞溅起,呼啦啦扑了张清朗一头一脸。

张清朗下意识背过身去。

就在这时,听见身后有个女声道:“来喜,你动作轻点,瞧把雪都扫人身上了。”

来喜道:“知道啦小禾姐。”

嘴里这样说,手下动作却更粗鲁了,扫帚直往张清朗脚后跟上扫。

就差没直接打了。

张清朗狼狈地跑开。

身后响起对话声——

“小禾姐,你现在是要回去吗?我去帮你叫马车?”

“先不急着回,我还要去下清源书局,给我弟弟买些笔墨纸砚。”

“小墨兄弟进私塾啦?”

“那倒没有,是跟着我们村里的谢公子读书认字。”

对话声夹杂在风雪里,清晰地传进了张清朗的耳朵里。

他脚下步子不停,走的飞快,似乎后面有人追赶。

待拐过街角,避开了扶风笑的视线后,他这才停下,脊背靠着墙,大口喘息。

狼狈的面容上一片赤红,也不知是走路走急累的,还是被刚才听到的话气的。

大脑里面也是乱糟糟的。

他蹲下来,从地上抓了把积雪使劲摁在脸上,直把张脸冰的快要没知觉了,头脑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他闭上眼睛,在一堆乱麻似的思绪里翻找,终于小心翼翼的扯出了一根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