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松青怔然。

她继续道:“你有本事,你可以靠着自己养活自己。但这燕都的贵女们,谁人不聪慧玲珑?谁人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她们的前半生被灌输的都是如何家一户好人家,如何掌管中馈,侍奉夫君,有谁会告诉她们需要自食其力,需要学一门手艺或者谋生的方法。”

雨松青拿着茶盏的手停滞在空中。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那就是用后世的世界观去批判现在这个朝代的人。

她忽然意识到,她们没有错。

这是个还需要女人缠小脚的时代,这是女人只是男人附属品的时代。女子没有系统受过教育,甚至很多大字都不认识,这是时代的局限性。

不是她们的错。

那日她在封家丧仪上说的那番话,似乎才会被人视为异类。

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她这个异世的灵魂目无下沉,夜郎自大。

是因为她身后站的人是李炽,所以那一日无人呛她,是因为李炽给她的自由和尊重太多,所以她竟然会下意识的认为她们也应该活出自己的人生。

“是我狭隘了。”

雨松青倒满了酒盏,敬了一杯,“我以为的自然,对于他人来说,其实才是天方夜谭。”

梁文荷拿起酒杯浅浅一碰,眉眼波光泠泠,像是如同烈酒一般炽热。

比起做燕都才女,雨松青觉得她更适合做朝谏大夫。

如酒一般,敢爱敢恨,敢作敢当。

“姑娘!”

门外闯进雨松青的侍女,杏儿匆匆来报。

“府中传入宫的旨意来了。”

“!”

她以为是自己喝多了酒头晕眼花听不清,杏儿又说了一遍。

“太后懿旨,宣您入宫。”

“太后?”

梁文荷陡然站起,“太后这些年很少宣人入宫,你可知道是何事?”

杏儿摇摇头,只听来报的小厮说,李英达亲自宣旨。

“李英达是太后心腹,宫中掌印太监。他亲自来……说明太后是铁了心要你入宫。”

这一个二个如临大敌,雨松青摸不着头脑。

她脑袋中忽然冒出来李炽叮嘱她的那句话,“行走皇宫中,任何人告诉你的任何事情,都必须斟酌斟酌再斟酌。”

难道他知道太后会宣她入宫?

见她木楞地没有注意,梁文荷比她更急,“大都督可知道?”

当然不知道,懿旨来的快,从宫中出来便直接到了松水院,一行人预备的齐全,马车都带来了,只等人到。

两个人严阵以待的模样,雨松青看得好玩儿,她摆摆手,“不过是入宫,东宫我都去了,皇宫又会怎样?”

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

……

大燕的皇宫建立在大遂宫殿的基础之上,跟着马车跨过长廊,有些东西,就像是梦魇般从记忆深处钻了出来。

绿砖红墙,翠竹松叶,那夜皑皑大雪,吃人一般咆哮的北风。

所有人的手都是冰凉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赤红的,他们散落在地面,挂在城墙上,眼珠子像是珍珠般塞满了殿内,一双双被砍下的手脚用鱼线穿起来,在长街挂了一排。

一眼望不到边的一整排。

血色染红了朱砂红墙,她坐在殿内,等着……等着那些人来杀她。

在她面前,躺着一个面如皓月般的男子,他蹙着眉,墨色发髻散了一地,胸膛之上插入了一柄长约十寸的银色长刀。

正中心脏。

他说,他想试一试亲手杀人的感觉,想知道锋利的刀口刺心脏的时候,会不会像他们说的那般,像是刺破一个水球。

他让她拿着刀口,笑得温和又残忍。

“不要怕。”

“我不想死在他们手中。”

“这世间,唯有你可以杀我。”

血泪一颗又一颗从眼中滚出来,染红了衣衫,染红了她脚下的一幅字画。

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未写完的诗句。

“咚——”

雨松青猛然撞向马车内壁,尖锐的疼痛令她清醒,她低头看着一双手,满是红痕。

“雨姑娘,你没事儿吧?”

李英达关切的问道:“马上就到了,姑娘别急,也别怕,咱们娘娘和善得很。”

和善?

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数位官员的人和善?还是将人玩弄在手掌心中的人和善?

她是个擅权的太后。

在这个世界上,位高权重者,无一人和善。

太后宣氏,乃昭烈帝继后,其子为中山靖王。

可惜靖王自幼体弱多病,不得昭烈帝喜欢。昭烈帝驾崩之后靖王便因侍母病重被太后召回燕都,直到今日。

而太后最为看重的人,便是靖王嫡幼子——李绍。

此人刚及弱冠,虽染上几分父亲纤瘦的身子,但眉眼之间是最像昭烈帝的皇嗣,就唯独不谙世事,一心只在女色情欲上。

他与雨松青想象的沉溺于女色中荤素不忌不同,他是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至今府中空设,无一正妃侧室。

也正是因为他,太后铆足了劲儿要跟李继夺权,惹得天下不安生。

马车摇曳着走到了慈宁宫殿外,二十四个宫女静静地立在屋外,有的手持香薰,有的拎着藤扇,静谧至极。

李英达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只以为是她紧张,温和的安抚,“姑娘,跟着奴家。”

雨松青情绪五味杂粮,她踏在白玉砖块上,恍若隔世。

她不需要跟。

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里。

曾经困了她数十年的囚笼。

每一步稳稳当当的重新走在石英石铺设的地板上,看着宫殿陈设奢靡陈设,闻着空气中飘零的龙涎香,雨松青紧握手心,目光凝聚在大殿中央高高的凤位。

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

一步一步,踏在她的魂魄上。

从正殿侧壁走出,隔着一层珠帘,她看到了太后的背影。

手中的牡丹恹恹欲坠,太后掐过一朵,将她招过来。

“你便是燕都中盛传的雨姑娘。”

按照年纪来算,她已经六十好几,可她的容貌与实际年纪相差甚远,左不过五十左右,面色消瘦,背却挺得很直,压迫感油然而生。

雨松青往后退一步,拱手道:“民女不敢。”

护甲从珠帘内伸出来,布满了珍珠宝石,又长又尖,看得渗人。

“听说你医术无双,在燕都贵勋中颇得盛名,又有一手验尸的手段,屡破奇案。”

腰身又弯了一些,雨松青小心翼翼回答她,声音极冷,“传言而已,太后娘娘不必当真。”

掀起珠帘,太后将掐下的枯萎的牡丹放在她手上,拿出叆叇,仔仔细细将她打量了一遍。

的确是难得的美人儿。

乌鬓珠玉,素色软烟罗云纱似雪般堆积,似水般逶迤垂落在地上,貌不施粉黛,却是顾盼神飞。

“昭谏好眼光。”

一连三句话都在夸她,雨松青内心却极为波动,招一个对头的女人入宫,除了打压和折腾,她想不出任何原因。

捏着手中枯死的牡丹,这种感觉越来越不妙。

“不过就出身差了些。”

果然。

雨松青就知道此行不善。

跟着太后的脚步,一行人穿梭到后花园中,花园蓊郁欣荣,处处精巧,一路上,她拿着剪子亲自修剪这院内花草的枯枝败叶,然后把这些枝叶全部塞到雨松青篮子里。

几个意思?

“花开花败,世情冷暖,都是亘古不变的。”

她转过身来看着雨松青,似乎极为满意她的模样,却极为不满意她的出身。

“前段时间,昭谏去了一趟李家宗祠,拿出了李家的印玺,吾便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难得喜欢一个人,吾不会阻拦,可你珍惜他,你该知道,你的身份太低,你们之间不堪匹配。”

盯着篮子中的枯枝败叶,雨松青这才明白太后想要说的话究竟是什么,她低低一笑,面色如常。

太后接着说道:“即便李家覆灭,但昭谏毕竟是在吾膝下长大,身份自然不同于其他人,何况他如今掌管锦衣卫,身份贵重,他的妻子,不可使泛泛之辈。”

若不是雁如几次三番跟她耳提面命说雨松青,她其实并不想亲自宣她入宫警告,若不是看在昭谏的面子上,一道懿旨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他的妻子,吾已经物色好了,乃卿太师卿嫡女。”

“但吾不会阻止你嫁给他。”

握紧篮中的枯枝败叶,她这是在暗示自己就如这盘花篮中枯萎的花儿一般,只能任人剪下。

“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既然喜欢你,一个贵妾已经是提拔。”

这些上位者啊,都认为自己的安排是最好的,也是最妥帖的,认为所有人都要无条件服从和顺从。

李炽的出身虽然令人诟病,但他毕竟在太后膝下长大,而太后又是一个极为好面子的人,若他没什么出息便也罢了,可偏偏李炽如今的地位举重若轻,他的婚事自然不可以敷衍随便。

换言之,李炽可以不要脸,可她还要脸,怎会让他娶一个仵作之女?

可她不是李雁如,燕都没有给她锦衣玉食,也没有给她尊崇的地位,她为什么要妥协?

小腿已经酸涩得快要立不稳,她蓦地莞尔一笑,看着太后的眸子,“娘娘考虑得当,可我誓不为妾。”

“他允诺我的他一定会做到,不需要任何人来旁敲侧击,自作主张。”

李英达先太后一声,厉声道:“放肆!”

这番话的张狂程度无异于在直接忤逆她,宣太后深觉荒唐的同时,也惋惜的看着她。

这里是皇宫,深宫禁院,不是他锦衣卫的天下。

她以为李炽可以护她?

护甲勾住花瓣,狠狠一捏,碎汁液顺着手心落下,她若有所思的看着雨松青,有一瞬的怔然。

看来是她年纪大了,竟会觉得她与她有一丝神似。

齐太后的耐心被耗完,一脚踏出亭阁,一边将篮子里面的枯叶败花打倒在地上,花瓣瞬间四散开来,满布雨松青的裙摆上。

“既然你誓死不为妾,吾成全你,李英达,赏酒,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