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困顿了太久,久到她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雨松青低眸瞥见自己瘦到几乎皮包骨头的手腕,摸了摸干巴巴的小脸,一时间没有缓过来。
这感觉太熟悉了。
长时间的沉睡造成的营养不良几乎消耗了身体的所有的脂肪和肌肉,喉咙干涩如枯叶,她脑袋里还伴随着眩晕与模糊,连丫鬟说的话都像是隔了一层纱雾。
她视线扫视在软香暖阁的屋内,重楼宝阁花团锦簇,薄色软烟流水画屏,所见之物,无不精贵华丽。
可这样的华贵,却令她格外的陌生。
雨松青看向半跪在她床边激动地小丫鬟,有气无力。
“我睡了多久?”
那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掰了掰手指,喜极而泣。
“今日已经是成华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三了。夫人……您已经昏睡了近两年!”
两年?
雨松青眨巴眨巴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陌生的房间和人,想要搭着丫鬟的手站起来时,却发觉自己浑身乏力,脑子里顿时天旋地转。
她最后的记忆,定格在了坠崖时的那一刻。
孩子……
雨松青一惊,心跳猛地加快,刚苏醒的大脑无法接受这样激烈动**的情绪,她只能支支吾吾地挤出几个字,“我的孩子……”
丫鬟温和一笑,宽慰她,“您放心,小小姐在大将军身边,如今也已两岁有余。她很健康,也很漂亮,大将军视如珍宝。”
是女儿吗?
大将军……
阿炽如今在哪里?
她心头千千万万个疑问,可就是问不出来,一开始回忆,脑子就疼得抽搐,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师姐……”
“允温!”
雨松青松开抱着头的双手,恍惚之间,瞥见了一个耄耋之年的白发老人和一个靛青衣袍的少年。
“师父?”
是肃招历和苏叶。
肃招历简直老泪纵横,一时间五味杂陈。
他从始至终都认为她醒不来。
三十年前她便是这样昏迷到死亡,三十年后她苏醒的几率更是几乎是微乎其微。更何况她在昏睡时妊娠,手术时流的血近乎染满了整个产床,几乎命悬一线。
虽说猛药吊着的一口气,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她没有再苏醒的希望。
身为医者,他自然要比李炽要理智,可看着当时刚从战场回来一身浴血的李炽,看着他褪下了染血的甲盔,他抱着几乎已经气绝的雨松青,肃招历还是忍不下心告诉他真相。
“她会醒的……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等她。”
肃招历不忍对视他的眼眸,偏过头望向窗外,叹然劝道:“大将军,你若执意如此……她痛苦,你也痛苦。当年宫变她已经深受其害昏睡了八年。我当年也以为她会醒来,始终有一日会苏醒,可是我等了八年,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衰败,一点点骨瘦嶙峋,连呼吸都没有了力气,最后窒息而亡……”
“你可知,当年昏迷她是有意识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从黑暗中醒来,又从黑暗中沉睡……”
只有绝望。
无尽的绝望。
李炽抱着她的手更紧了,紧的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里。没有了孩子,她的身子轻巧的犹如破碎的娃娃,任由他摆弄,依旧无生气。
胸膛的热气也捂不热她冰冷的肌肤,那般大热的天气,李炽给她盖上了一层又一层被褥,将军务战报抛之脑后,甚至于没有多看一眼孩子,就这样不吃不喝陪着她在屋内呆了三日三夜。
没有人知道那三日三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众人只见他从屋内走出来时,已经恢复到了从前的平静和冷漠,他的悲恸和绝望,似乎都被他遗留在了那座屋子里。
剩下的,只是玄甲军大将军的躯壳,一个没有情绪的怪物。
而那日后,李炽再也没有跨入雨松青昏迷的主屋一步。
就连见一面,他也没有。
整整两年,就连一封信都未返归。
世人不懂,就连燕暮和朱燃都实在不明白为何李炽在此时会如此绝情,可是她懂。
哀默莫大于死。
三次……
她三次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三次抛弃过李炽。
第一次是在雾虚崖,情不得已让李炽喂了她喝下那碗药;第二次便是嘉峪关她以死相逼,逼着他离开她;第三次,便是两年前。
这些故事和回忆潮水般涌来,锥心刺骨般将她分成四五瓣。
雨松青泪流满面,她捂着发疼的胸口,不敢想象那三日三夜他究竟是如何说服自己,也不敢想象他是如何度过的。
或者说这两年时光,他是如何度过的。
活着的人,永远比死人更痛苦,被抛弃的人,也永远比主动选择离开的人更绝望。
“我想见他。”
“你该知道你的身体有多弱。如今正值深秋,外间一阵风就能将你吹倒。”
肃招历自然不同意,尤其他心底还怨恨着李炽的无情。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允温九死一生替他保全了性命诞下了孩子,他就是这般对待她!
两年时间,除了事发那几日像个人样。其余时间一心都扑在了他的江山社稷上,再也没有踏入此间屋子一步。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她,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和消息。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了妻子的鳏夫,也不是没见过这世间的痴情男女,可就是没有见过他这般无情冷漠的人。
肃招历冷冷道:“你要见他,我修书一封再远他都得来,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燕军四五十万大军围堵高平,李继势必要他的命,那些藩王更是耗尽了所有也要维护大燕的江山。阿炽本就分身乏术,他如何能扔下玄甲军回到涪城?”
想起高平这个地方,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赵秦相争的长平之战。秦赵两国争夺上党,而爆发的超大规模战争。白起针对赵括急于求胜的弱点,佯败后退,诱敌深入脱离阵地,进而分割围剿。此战也是古代军事史上规模最大,最彻底的大型歼灭战。史书只用了“赵任马服,长平随坑”来形容。无论是赵国全军覆没,还是秦伤亡,都达到了六十万之众。
历史似乎再次重合,不过上党换成了燕都,不过是秦赵变成了燕军与玄甲军对峙。
但李炽不是赵括,李继也不是白起,郭自忠更没有王龁之能。他们逼不死来势汹汹的玄甲军,李炽也不会败北。
可是这一战,注定了要以数万万鲜血和生命为代价,也注定了流血漂橹的结局。
皇权是建立在无数人的骸骨之上,可是不该建立在不应该牺牲的人之上,他明明可以不用选择这样的方式。
她不愿李炽因他而背负太多杀戮。
而这一场局,只有她能解。
肃招历不理解她,也无法与她共情,“你这是在为他找借口。”
“这不是借口。”
她看着肃招历,淡淡一笑。
“世人怨他杀戮无常,可世人不知他为此路一条。世人恨他挑起战乱,却不知这场战争避无可避。命运也好,私心也罢,他的路,从一开始就注定伴随着杀伐而生,没有选择。”
雨松青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语气一次比一次强烈。
“师父,你可知,他其实能走得更顺,你可知,他将自己逼的这样紧是又为了什么?你可知,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肃招历怔然,不敢置信。
“他乃大燕皇室长子嫡孙,若非因为我,光凭身份和遗诏足以令李继无立足之地。光凭这个身份的号召力,也足以令藩王们不再听信与李继一人。也不至于这一路走来会如此艰难。”
“皇权倾轧,本就有无数鲜血和白骨堆积而成,但他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起兵南下,宁肯背负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宁愿背水一战孑然一身,也不愿公布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怕我恨他。恨他是李氏的儿子,恨他的欺瞒,他怕我不要他。”
明明又更好的路走,明明又更平顺的方法,他却偏偏选择了最难最险的那一条。
这一路走来,没有谁比她更明白他的难,也没有谁比她更明白他失去了什么。
父母的慈爱,兄弟的背叛,君臣的离间,从名满天下的北伐军大元帅成为恶臭满盈的锦衣卫都指挥使,从仗剑行天下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世人口中残暴乖戾的叛臣。可他曾经也曾执剑守江山,也曾为了百姓殚精竭虑。
可世人看不懂,也见不着,不知道他也曾为了天下,放弃过自己的灵魂。
“你们都认为,他该为今日这副模样负责,该为我痛不欲生,该为我放弃什么。可是师父,我当时跳崖之时,却从未想过他要为我做什么,我只愿他平安。”
“爱一个人,就该让他永远明亮,就该让他始终坚定不移的做自己。如果他因我而黯淡消沉,因我放弃自己的信念和前途。那不是爱……那是枷锁。”
她怨过李炽隐瞒,但是却从未恨过他。虽然留着李氏皇族的血,但他一生的不幸也因此而来。
当时她拗不过自己心里的坎儿,可是历经生死之后,那些曾经她觉得深渊般束缚着她的东西在与李炽的安危相较之下其实不值一提。
如果时间退回到两年前,她还是会跳下去,她的阿炽此生想得到的东西不多,她不会让他做选择。
就如同他时时刻刻给她爱,在无数个生死存亡的时刻,他给她的勇气一样。
为他去面对死亡,她很坦然。
那一刻,雨松青几乎是笑对他道。
“我希望我成为他的力量,而不是软肋。”
……
……
高平战事几乎能用胶着来形容。
燕军全面进攻并未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但同时也带给了玄甲军从未有的压力。
战争到了这个时候,玄甲军所要面对的是举国之力,这已经不是他能否选择继续打与不打的问题,数十万将士的性命都系在他一人身上,作为一名军事掌权者,他已经没有了退步的余地。
而李炽,从未想过退步。
他时间不多,必须用最小的代价拿下燕军主力,杀入燕都,必须用最快的速度令天下重复安宁,给长懿一个安泰富庶的江山。
她还等着他。
十月底,有斥候所报作战的将士中似乎混入了一群不似中原的人,他们身量偏小,但行动和功法诡异,常常能用简短的方式就令玄甲军身中剧毒,且无药可解。这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是军中中毒的将士越来越多,且有感染的趋势。
同时,古兰朵在兀凉飞鸽传书一封信笺,他告知李炽南疆王女已于一月之前离开了南疆,去向不明。
这两件事加在一起,李炽已经有了几分怀疑。大燕虽然没有与南疆开国战,但他也知晓南疆军队作战风格,加上玄甲军中中毒着甚多,更是笃定了他的猜测。
面对未知的敌人,李炽并没有偃旗息鼓,反而是在针对燕军薄弱的布局上狠抓很打,先后攻下了高平附近被燕军占领的两座重要城市。
这两座城市皆居于地势高处,能够与高平的玄甲军形成三角突围之势。
似乎胜利的曙光就在眼前,大军一路围追堵截,燕军只能步步退让,在李继还妄想燕军能凭借人力围剿玄甲军的美梦,想着依靠南疆人所带来的瘴气能让李炽知难而退时,却忘记了战场上一个重要原则。
绝对的实力碾平一切阴谋诡计。
李继虽然手握比之玄甲军一倍的军队,但他本人却并没有一统军队的能力。他能做的唯独是站在将领身后指挥安排。但藩王的军队由藩王所控,朝廷的军队由朝廷兵部所支配,军营中层级关系跌出不穷。这群藩王都是人精,虽说听命李继勤王,却不敢完全将自己手中的军权全部交给他,做样做的下场就是士兵只听命自己派系的将领,将领也指挥不动其他士兵。
一场战争,领头人没有凝聚力,士兵作战能力也有所差异,怎与常年上战场又打得兀凉军一再退步的玄甲军相提并论?
大燕的半壁江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掌握在了玄甲军铁蹄之下,李氏王朝坚若磐石的基业,似乎也开始摇摇欲坠。
……
……
成华二十五年冬月初八,一辆乌木小巧的马车驶入了燕都。
那日的风雪极大,往日热闹的燕都城中人烟稀少,来往行人匆匆,摆摊铺子也只有零星几个,比起几年前雨松青初回燕都之时是萧条了不少。
“因驻守燕都的二十万京畿军支援高平,滞留在燕都的御林军也被裁减了近乎一半,我们此次进宫应该不难,就只怕被太子的人发觉,夫人……您真的想好了?”
阿琅并不完全赞成她的想法,“若是被太子的人知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旦京畿军到了高平,玄甲军的压力可想而知,若拖长战线时机占据很有可能反转。”
南疆,燕军,若是装备精良的京畿军也上了战场,最后的结果恐怕就是两败俱伤。
可这一切,明明还有转机。
只是这个转机,她需要砝码和时间。
雨松青凝视着马车窗外漫天雪花,任由冷风灌入肌肤,“我们得抓紧时间。”
陈阁老离世之后,李继便指认了户部尚书梁京玉入阁。如今国朝大小事务都由这位曾经身为宣后左膀右臂的梁阁老代为监国,所以皇宫之中该人员密集之处也只有前殿六部二十四司,雨松青也能顺利的从宫禁大门走到了宣后的慈宁宫。
她能顺利进入皇宫自然也有燕都暗线的功劳,不过如今燕都的线报都由阿琅掌握,而她也对外封锁了自己已经苏醒的消息。
宫中六司虽掌管着贵人的衣食住行,但并非每一样都出自其六司,有时候还是需要宫外人员采买。而内务局采买处与宫中六司之间交往并不密切,多一两个脸生的宫女行走并没有引起尚书们的注目。
且慈宁宫内正宴请各宫妃嫔预备太后寿宴,人员往来繁杂,宫女们各司其职的整理了采买的物件后便要一一回到各宫各所。雨松青也趁机从慈宁宫内又换了一身宫女服侍,紧跟着暗线离开了慈宁宫。
“虽说太湖殿附近看管戍守的御林军较之从前松散了不少,但您也要小心。”
内侍警惕着嘱咐了两句,两人一前一后的踏在朱红色的地砖上快步前行,跨越了大半个皇宫。
临到了太湖殿正殿门口,内侍又道,“今儿来诊脉的太医还未到,您最多只有一个时辰。”
“这不是常公公吗?”
好熟悉的声音。
雨松青微低着头跟在常内侍身后躬身跪下,只听闻她的脚步越发近,语气有几分疑惑。
“六司今日可大忙,常公公不去慈宁宫看顾太后的宴席,怎么有时间来太湖殿?”
两殿相距东西两侧,可不是一般的远,且太湖殿常年无事需要六司,他一个掌管采买的掌事怎么会来到此处?
“沈良娣万福。”
常公公露了个谄媚的笑脸,他伸手指了指雨松青手中的甜白釉,不紧不慢解释道:“前几日寝居里的小宫女打碎了一盏甜白釉,我师父觉着空了一处看着扎眼,特意让我再寻一盏。我也是抽出时间从官窑中寻到了个模样还过得去的。”
沈遐云轻轻扫视,也没起疑,却蹙起了眉,“如今宫中事物皆由本宫协理,本宫眼里可容不得如此粗心的人。陛下病重,这些人便敢懒散不理事……”她的话突然一顿,蹙金的飞凤裙华丽耀目的逶迤拖地,一步一步朝雨松青走来。
诞下太子长女后沈遐云的地位稳如泰山,如今执掌皇宫内务近两年,无异是下一任皇后的人选。
比之以前,她更多了几分威严和雍容,也唯有她能穿今日这般贵雍的装束。
“你是哪司的宫女,本宫为何如此眼熟?”
怦——
怦——
她虽然低着头,可沈遐云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的感觉,她刚要让她抬头一见,身后太湖殿大太监便喊了常公公进去。
“罢了……”
不过就是一个小宫女。
可就在雨松青与她相对而走进入寝殿的那一刻,那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又萦绕了脑海中。
“娘娘……可有什么不妥?”
“没有……”美目一转,沈遐云心里有一种数不出来的疑惑,“本宫只是觉得她很眼熟……不过,她已经死了。”
此刻的雨松青已经不管沈遐云有无怀疑她,只跨入殿内掀开皇帝龙榻的那一刻,成华帝大太监周兰“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她磕了三个头。
“如今……只有您能救陛下了。”
周兰已年过半百,满头须发花白,眸中似有悔恨和愤怒,“这场大难都拜那狼崽子所赐,百官藩王,世家大族,普天下的人都被他蒙在鼓里!连陛下的生死也在他一念之间。”
身为成华帝心腹中的心腹,周兰如何不知这场荒谬的调换,可惜他虽身为陛下身边的大太监,手中的实权被吕风所夺,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的发生。
当年李炽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时,他几次都想联系他,可是李继将太湖殿盯得犹如铁桶一般,他不敢传信,也不敢有丝毫异动,但凡有个不慎,陛下就彻底魂归九天。
燕军与玄甲军死伤如此惨烈,李继和李炽已经是不死不休,普天之下,能阻止战事的人,唯有成华帝了。
没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公布当年的事情。
“陛下……能……”
长时间的瘫痪中风已经消耗了他身体的全部能量,雨松青没有十足的打算能让一个中风多年的老人恢复如常。
可是……她总要试试。
二十年来汤药不断,这一为续命,二其实是为控制。成华帝的身体已经走到了末路,他常年所吃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坏了他的神经,他已经枯瘦如柴,气若游丝。
进宫之前,肃招历曾与她商议过成华帝的病情,其实中风患者越早治疗效果越好,可惜当年因为局势紧急,他的病有来势汹汹,拖到今日已经是奇迹。
寻常药物是没有任何效果,就算是银针辅佐治疗也只能起到刺激神经的作用,她也不可能划开成华帝的脑子看血栓的位置,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
可用这个法子,他只有死路一条。
……
……
成华二十五年冬月十三,玄甲军与步步而退的京畿军与距离燕都不足三十里地的同双县相遇。
这一日,天色阴冷至极,寒霜冷冽,低沉的黑云似乎要摧毁高垒的城墙,将一切吞噬。
李炽北上率兵南下至韶州,又从韶州北上高平堵死了燕都迁都之路,将这最后一场血战定在了同双县。
再往后,就只有燕都金川门。
退无可退。
风中传来淡淡的血腥味,一切肃杀都静止在了无声息的黎明前。
距离军营不远处的山坡上,李炽远眺着目之所及的皇城,思绪已然飘到距离他隔千山万水的涪城。
很快……很快一切都会结束了。
很快,他们也要团聚了。
心口异常悸动,李炽按压着不安的预感,俯视着燕都的雪景。
四年前,他们还在锡林草原时,从夜幕到黎明,她也曾并肩与他看过一夜雪景。
锡林苦寒,便是御寒的衣物都很奢侈,她的双颊被冻得通红,一双小手上也长上了冻疮,唯独一双晶亮的眼睛闪烁着亮光,一抹他永生都无法移开眼的亮光。
黎明的雪景是极美的。
澄澄亮光从东方渐出,仿若给大地镀了一层金纱,雪花在空中轻纱曼舞,翩若惊鸿。
那时候的他只道是寻常,以为日后会有无数的日夜时光与她共渡。
但他们也只有那一夜。
只有那两年时光。
因为疼痛得睡不着时,昼夜难眠,李炽对着夜色一坐便是一整夜。
头疼,膝盖疼,伤口疼,可他却开始贪念这些疼痛。因为生理的疼痛会掩盖心脏的抽搐,也会让他暂时被麻痹。
看着那些金戈战马,远眺朱色皇城的宫墙,李炽会突然间忘记自己为什么选择了这条路。
那一排排战车,一个个士兵,一面面旌旗,一次又一次逼退敌军的捷报,又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只想她在身边,只想每日每夜朝夕相伴,清晨看着她安静的睡容,在被吵醒之后会钻进他的怀里小猫儿似的用脑袋蹭着他的脖子,会在他战事归来后仔仔细细处理伤口,会在他最无助绝望的时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安慰他。
“阿炽,别怕。”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她食言了。
无数的悲凉和后悔都变成了恨意,他开始恨她。
恨她如此果决,恨她将自己算计得体无完肤,也恨她将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
“大将军,准备好了。”
李炽头戴重盔,外系了一件黑色大氅,刚转过身去时,一道雪白色的糯米团子从燕暮手中飞奔出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一双酷似母亲的眼睛扑灵扑灵地眨了眨,“一共有一百二十一座战车,三百……嗯……三百三十一个大炮,还有很多很多鼓,长懿没有数清楚……”
长懿长在军营,见惯了刀光剑影,烈火猛炮,而李炽也没有避免她看见这些血腥,甚至每次点将出征之时,都会抱着她登上烽火台。
对于女儿的教育,李炽素来是亲力亲为,前段时间教会了她数数,她便迫不及待地给爹爹展示。
两岁零三个月的孩子,不仅能数清楚战车和长袍的数量,而且能明确的反馈复盘给父亲,足可见其聪慧。
李炽眼中藏不住的慈爱,摸了摸她圆鼓鼓的小脑袋,又亲了亲她的小脸,“长懿很厉害。”
“比爹爹还厉害吗?”
在小长懿看来,她爹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可爹爹总说娘亲比他还厉害。
她没见过娘亲,可她却知道每个人都有娘亲。所以小长懿每一次询问娘亲的时候,爹爹总是抱紧她。
娘亲会看病,会验尸,会下棋,还会写一手好字。在爹爹口中,娘亲才是无所不能。
“可是长懿什么时候才见得到娘亲呢?”
即便李炽将她视若珍宝,可没有娘的孩子总是很敏感的,她会羡慕其他孩子有娘亲,也会不停地问李炽同一个问题。
“等到我们到了一个红色房子里,等到我们小长懿看到了一个黄金椅子,咱们就可以去接娘亲了。”
哦。
她看见爹爹又红了眼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然后可怜巴巴地嘟着嘴,抱住李炽的脖子,“爹爹要一言九鼎。”
拢紧了小长懿脖颈的貂绒围脖,李炽单手抱着女儿走下了高地,小长懿眼睛咕噜咕噜转着,一会儿指指大炮,一会儿看练兵,嘴边呜呜呀呀问问题,精力好得不得了。
不得不说,李赢几乎结合了雨松青和李炽所有的特点,对所有事情永远保持好奇心,疯起来没心没肺,闯起祸来也令人应接不暇。可是一旦她不开心了,或是被爹爹训了,便谁也不理高冷傲娇,小眼神冷冷的蔑视一切。
“呜——”
绵长的长鸣伴随着鸣金战鼓的声音在远处奏响,小长懿抱着爹爹的脖子,伸长了脖子看着高墙小手也指向了远方。
“噢——”
“又吹号角了!”
当时的长懿并不知道战争唤起的号角是何意,也不知这一场战争所代表的含义。
更不知道,她马上就要见到她的娘亲了。
……
……
高平之末,同双为界。
这座为巩固防御燕都而修筑的城,终于在这一刻终于发挥了它的作用。
此刻两军对峙的雪色之下,被鲜血染红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鼓动,更显得肃杀和冷寂。李继高居马上,着一身太子明黄甲盔走在立在首位,凝视着对面李炽玄色身影,眉眼间闪过厉色。
“京畿军已到,南疆也会与殿下共进退,你身后是追随你的藩王臣子,李炽孤身一人,唯死路一条。”
那是个清冷威严的女人声音,她紧跟在李继骏马后一步之遥,通身被青黑色华服包裹,只露出了一双酷似李继的眼睛。
女人声音浅浅,面上带着柔和的笑容,“他必死无疑。”
“母亲想得太简单。”
李继苦笑一声,眼神中是极度的复杂和踌躇,“当年母亲和大阏氏的计划出了错,你们却认为一石二鸟,殊不知,同心蛊也可成为他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契机。”
“反之,南疆与兀凉深受赵云成一人之言才会步步受限,到今日之般局面。”
可悔又如何,怨又如何,现如今兵临城下,不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李继握紧了缰绳扬鞭而去,看着远方李炽冷峻的身姿,朗声道。
“昭谏,即便你乃罪臣之子出生,可孤素来重用你,视你为手足兄弟,授你高官厚禄权势地位。可你今日扯旗造反,枉自辜负了孤与你的兄弟情谊,也辜负了先帝对你的栽培和重视。因一己私心令天下百姓不得安生,勾结异族扶持兀凉帝,你还有何脸面踏入带兵踏入燕都?”
这段滔滔不厌的战前檄言绝口不言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也绝口不提他烧了北伐军粮草,投毒时疫,下令领兵投敌一事。这番义正言辞的话,自然是为了告诉满朝臣子,天下百姓,他乃正义之师。
李炽轻轻抿唇,冷沉沉的眸子扫向他身边的中年妇人,讥讽道:“本座勾结异族,那你身旁又是谁?本座从不知南疆何时与大燕关系如此密切,竟出动了南疆王女。”
“本座也想知道,殿下与南疆究竟是什么关系,能让我大燕对南疆年年税贡,我大燕百姓苛税繁杂数不胜数,竟是为了养南疆人。”
此言一出,群情激**。饶是对李继一心的藩王们也忍不住侧目而视,目光纷纷看向了苗京魄。
“殿下,李炽此言何意?”
“我大燕何时给南疆税贡?”
“……”
这一番指责来得出乎意料,也掀起了藩王臣工的好奇,城下顿时哗然一片。
李继手掌心攥出了冷汗,死死地握紧缰绳,拔高了嗓音逼自己冷静。
“胡诌之言!孤乃大燕太子,孤的决断何必与你一个叛臣所言。”
“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嚣张,李炽,你犯上作乱,造反篡位,于天不容,于百姓不容。你若今日乖乖受降受死,你身后的玄甲军孤敢保证定会安然无虞,若你执意攻城,就休怪孤无情。”
弓箭强弩密密麻麻地对准了李炽,而李炽明知自己暴露在射程之外,却仍然不慌不忙地踱步与军队之首,冷冷凝视着他,讥讽一笑,“李继,你说本座妄自受先帝栽培,妄自为人臣。可本座问你,大燕风平浪静三十余年,是何缘由非要南省改稻为桑?非要加收税率整顿藩王?修筑青雨台的台账,你敢拿出来公之于众吗?”
“他不敢!”
那是一道魂牵梦萦的声音。
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李炽的目光逐渐被一辆缓缓驶入两军对峙中央的马车上吸引,心脏像要跳出胸膛,皮开肉绽般剧烈。
她从马车上徐徐走下,一步一步朝人群中走来。
坚定,执着,犹如步步生莲,婉而逸然。
雪似乎下更大了,飘摇的雪花零落在她乌青发髻之上,若点缀的明珠般华贵,一瞬间,几乎天地失色。
“一本漏洞百出的台账,一个荒谬可笑的国策,一位雀占鸠巢的太子,他怎么敢大白于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