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华二十三年九月初,秋分,从涪城南下的玄甲军正式拉开了与大燕燕军大战的序幕。

收复了城阳涪城两座大型城池,玄甲军基本上过五关斩六将,以涪城为中心,势如破竹的将其附近的城镇一个又一个纳入怀中。

这对于大燕来说,自然不是一个好消息。

涪城距离燕都不过百余里,燕军再也没有了退缩的余地。而玄甲军已经掌握了北境乃至涪城近半大的土地,有了根据地甚至又占领了缓冲地带,如虎添翼。

大燕的心脏即将暴露在外,朝中上下无一不忐忑着,朝臣们几次上书想要迁都原籍南下同屏。

先帝靠着军阀起家,兴龙之地便是同屏。同屏坐落蜀州,两侧有天然的山险为屏障,江河不息,自古便是易守难攻之地。但无论是奏折还是上书,都被李继一一否决,甚至严令下旨再有敢提及此事者,杀无赦。

但还是有更多的臣子宁毋死,也要与燕都同存亡。

朝堂上风起云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迁都的阴阳守城的固步自封,不顾大局;守城的怒斥迁都的贪生怕死,佞臣之言。

不过这些言论很快就散了。成华二十四年正月,玄甲军并未渡澜江而南下,而是将留守城阳的北伐军调到了涪城,而玄甲军主力军在绕涪城以西,朝韶州进军。

郭自忠得知玄甲军出现在韶州之时,正沾沾自喜与李绍打下了嘉宁,可以借用地势夹击涪城,谁想到玄甲军行军之速,不过七日便收复了韶州。

韶州一郡十二县,自古便是富庶之地,高门世家无数,且距离燕都也不过几十里地,玄甲军拿下韶州,就如同拿下了燕都的咽喉,监视着燕都一举一动。

军队的出征,藩王的进出,粮贸的行运,细枝末节都在李炽的掌控之中。

若说涪城是第二道国防线,那么韶州就是腹地,军事失误严重程度堪比诺曼底登陆。

说迁都的那部分人开始哑口不言了,因为他们已经无路可去。而说守城的那部分人更惶恐不安,生怕李炽下一步就要剑指燕都。

与此同时,远在兀凉的消息同一日传入了大燕,兀凉大阏氏猝死北庭寝殿,兀凉皇巴图禅位于大皇子古兰朵。此等诏令太的突然,主要是娘家背景雄厚的大阏氏死的太突然。

大阏氏身体素来安泰,何来“猝死”一说?又为何是在古兰朵回北庭次日就“猝死”在寝殿?

兀凉以部落政权为主,拥簇兀凉皇帝的部落大半来自于他这个大阏氏。乌苏尔死的不明不白,大阏氏也陡然猝死,这让这些部落无不惶恐和不服,就算古兰朵登基为帝,多半也不会听从他的诏令。

这一点,李炽知道,古兰朵更知道,也正是因为兀凉一摊子麻烦,当时的李炽才会选择与古兰朵合作。

而至于兀凉北庭中间究竟有没有李炽参与,这自然不可为他人道。

只野史撰述,两国之帝,曾在成华二十一年至玄青元年之间来往甚为密切,甚至有人曾见御前统领多次出入北庭。这一点,也是后世史书评击玄青帝的有力证据。

只说现在,玄甲军虽占领韶州,但百姓并没有多大的恐惧。该吃吃,该喝喝,即便在战时,春节也一如往昔热闹,各处笙歌鼎沸,繁花似锦。

玄甲军军纪严明,就算占领了城邦土地也不会将屠刀对向百姓,倒是比起作威作福的燕军来的更宽厚些。

不过这些“宽厚”向来不针对与当地的乡绅富户。

韶州的富户们见着身着黑衣盔甲的军队就像是耗子见了猫。

他们能怎么办呢?听说那一日李炽带着一队黑甲亲卫亲自“拜访”程氏,密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次日人家就捐了上万粮草与几千两钱财。

难道他们敢没有表示?

比起自家性命,钱财实则乃身外之财,毕竟“千金散尽还复来”嘛。

富户们自我安慰着,可惜他们不知道程氏哪里是被迫捐。但是谣言越传越邪乎,便引得韶州上下的商户,富户,高门大族恨不得将钱财一一塞到玄甲军手中,倒是让众将士颇为惊叹。

但那日,极少部分人才知晓,大将军不仅没有见着程老太公,且差点被程家扫地出门。

程家乃世代清流,子辈教书育人,孙辈延经义讲。可谓桃李无数,名满天下。整个大燕的文官莫说一半,近乎三分之一都与程家有着师生之谊,其影响力不可谓不大。

这样家教森严的程氏门庭,自然看不上他一个乱军中杀出来的乱臣贼子。

李炽这般想着,却也不得不拜见,所以就算是坐着冷板凳喝着冷茶他也毫无怨言。

面对长辈,李炽向来没什么耐心,甚至对于三纲五常他也没有什么敬畏之心,可他那日就是从早晨坐到了傍晚,期间请辞他离去的人无数,他也只是淡淡摇头,继续在偏厅。

直至程疏疑亲自来请他。

“程大人。”

李炽先行低了头。

从飞鱼服到玄甲军主帅戎装,比之两年以前他瘦了很多。眉骨锋锐,黑眸深邃,一如既往地清绝高冷。可偏偏程疏凝却探到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戾气。

李炽望过来时,温煦的烛光仿佛都凝上了寒霜。

程疏凝感叹着,时光荏苒,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匍匐于皇权之下的都指挥使,如今他手握重兵,据地无数,野心昭昭,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你明知程家不会偏于任何一方,又何必多此一举?”

江山不过百年,可是程家的传承可不止百年,他们立世之本便是和光同尘,不偏不倚。

李炽忽然皱了皱眉,捏成拳头的指关节有些微微发青,恭敬地拱手,“程大人安好。”

“草民不敢担大将军的礼。”

程疏凝冷眼看着他,“劳烦大将军请回,我程家陋屋弊室,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时至今日,还没有人敢如此跟李炽这般态度,也无人敢受他一拜。

可他是青青的亲舅父……

娘家舅大,人家不待见他,是他该。

李炽再次拱手弯腰,卸下了一身傲气。

“晚辈今日前来,一为请安拜年,二为谢罪。”

不提这些事情还好,一听到这句话,程疏凝眼神黯淡,语气也有了怨怼。

“你有什么资格来谢罪?又有什么资格请安?”

“松青与你,并未媒妁之约,也并未婚配,我们程家自然也没有你这个侄婿。”

程疏凝讥讽地看着他,“当年大将军可是承诺过护她一生周全,可到头来倒是她处处护着你,处处退步!她明明可以嫁于皇室安然无虞的过一生,你非要招惹她,以至于今日的下场!”

文人戳脊梁骨是与生俱来的,一字一句朝在李炽的未愈的伤口,扎得更深。

“就算你有滔天富贵,我程家也不稀罕,就算你功名盖世,我程家也不觊觎!松青是我程家这辈唯一的女儿,她自幼流落,父亲为了她伤心欲绝。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偏来插一脚不让她与我们见面,如今好了……天人永隔,她尚且未满二十!她的外祖父至今都不知她长什么模样!”

说到此处,程疏凝红了眼眶,可他看向李炽时,才发觉他的眼圈早就通红,只是极度隐忍着,抑制着,从喉咙间溢出声音,执意说着一件事情。

“她没走,她会醒的。”

青青会醒的。

“痴儿!”

怨怼他,却见着李炽这副模样,更苛责的话堵在了嘴边。

他们都不是当事人,自然不清楚当时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清楚雨松青为何要选择跳崖。

他们尚且痛彻心扉,更何况视她如命的李炽。

程疏凝无言以对,转念却提及了另一件事情。

“我听说……孩子一直在你身边。”程疏凝思索了片刻,用商量的语气,“你在外行军打仗不便,带这个婴孩更是累赘,不然将她送到程家……”

“不可能!”

李炽眸中发出护犊子般的厉色,“我的女儿不是累赘,我自会照顾好她。”

话不投机半句多!

若是一般人,他早就令人将他赶出去了,可偏偏坐在堂内的男人乃天下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军主帅,打不得,骂不得,人家还非得上前给你请安送礼,他又能怎么办?

就算是当年的沈琼想要迎娶妹妹时,也没有他这般厚的脸皮。

虽未见着程老太公,但李炽也算见到了程家长辈,吃闭门羹也罢,受人指责也好,都是他该受的。

只是李炽没有想到,程氏居然会在次日给玄甲军捐了上千粮草和无数布匹。连带着二十多箱姑娘家的衣物首饰,古籍字画,配套的婆子丫鬟奶娘,站在李炽主院时,那是乌压压的一片。

见着李炽,为首的婆子递上信笺,不卑不亢地表明了来意。

“主家知道将军诸事繁忙,照顾婴孩自是不便。且您身边也无可靠又经验的人帮扶,特派我们几个看顾小小姐。您放心,咱几个都是程家本家之人,知道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不该说。”

军营里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如何懂得照顾婴儿?而其他在高门富户中任过职的婆子,他又信不过。那些村姑乡婆,李炽又总觉她们大字不识,行为粗鄙,生怕教坏了女儿。

权宜之下,这五个月来悉心照顾女儿的重任便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细到洗衣浆布,换洗尿布,扑粉哄睡,就算是汇报军情她也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这样小小的人儿,占据了他大半的心思,也让他没有其他的想法。

那些一旦停下来,便会吞噬他的想法。

长者赐,不可赐。

李炽打开信笺,墨笔白纸上只有两个字,两个程老太公思来想去所赐的字。

“长懿。”

男女取字,一般乃及笄弱冠之时。当然也有特例,若是长辈特意赐字,倒也不在乎年龄。譬如他的字便是昭烈帝在世时所赐,而如今,也没有比程老太公更德高望重的老者。

七月之后,又是一年深秋。

玄甲军跨破了澜江冲入了高平。同月,燕军也抵达了太行山以东。

这场战争,是燕军主力军与玄甲军主力军对峙之下最大的战役,甚至史学家认为这是燕军与玄甲军的转折点,其惨烈程度,只能用兵不血刃来形容。

郭自忠挂帅,李绍与谢成为左右副将,囊括的军队人数超过了四十五万,更不用说各地正在讲守备军源源不断的输送进燕军。而玄甲军就算将城阳北伐军算进去,也不过三十万。

这样巨大的人数差异,莫说燕都朝廷,就是普通百姓也觉得李炽这个“贼子”是做到头了。

说起来玄甲军是节节胜利,但其根基本就不稳,且将北境的军队全部调到了内陆,谁又知道兀凉,草原部落,会不会扑上来给玄甲军一个夹击?

但还是不一样了,那时候的李炽不过就占据了涪城和城阳两座城池,如今的他北有容边文昌嘉峪关为脊,南有韶州等县城为腹,涪城居中。不管是从军事纵向还是从深度,都不可同日而语。

玄甲军一如既往的平静。演练训兵,商讨磨练,驻军坝上的玄甲军稳如泰山。

反之,燕军大营内,正商讨着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

有消息传出,太子要御驾亲征!

掌权者御驾亲征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自然是重中之重,众臣子惧之怕之,忧心忡忡,可将士们恨不得震鼓列旗,军心高扬。

高平古镇,历来属军事要塞,西起骷髅山、马鞍壑,东到鸿家沟,宽约十公里;北起丹朱岭,南到米山镇,长约三十公里,东西两山之间,丹河两岸的河谷地带绵延着澜江汇聚的泽江水,再往前走,就是直通燕都的大道。

燕军避无可避,只能在此玄甲军。

古城墙在夕阳下散发着敦厚温润的光泽,与五十公里之处的燕都对视眺望,在这咽喉要塞之上,所有人的神经其实都在紧绷着。

李炽大步跨入账内,军情便接踵而至。

军情要塞暂且不提,斥候首先呈上了一则重要的信笺,其乃金边锦帛,盖着成华之宝大印,乃李继亲笔所书。

邀李炽泽江长故亭见。

这一日,是成华二十四年九月二十一。

鸿门宴,意在沛公。

张冉中庸,一切听李炽的号令,朱燃等人也不会多言,但也有保守派生怕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得不偿失。

李继死了李家还有儿子继承皇位,可是李炽若是有什么不测,他们难道还要将希望寄托于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身上?

掌权者也是不同的。

皇权已经有了制度和安排,只需要运行下去,便不会出什么岔。但是他们本来就不为天下所容,除了赢,没有任何退路。

众人看向李炽,他一改往日沉默寡言,嘴边居然浮现了淡淡冷笑之意。

“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