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是为了你!”
“为了你,不惜以身入局,为了你,谋划十余年,为了你,举家入狱。”
目光渐渐模糊,雨松青摇着头似笑非笑,难忍着不忿和不甘愿。
“因为你……因为你的身份,因为,他想让这一切回到正轨。杀人,炸坝,淹没农田村社,可以用无数无辜的性命设局,甚至不惜搅动宫变,发起战争。朝堂,百姓,无不陷入其中,死伤无数……”
“你现在跟我说,你没有参与,可我问你,你是何时知晓你的身世的?”
院落外似乎传来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又被李炽的亲卫挡在外面,金戈摩擦的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安静,只剩火把在窗外猎猎作响。
“雾虚崖。”
“追捕李纶。”
李炽瞬间握住了雨松青的手,紧紧的,不容她挣扎。
雾虚崖的昏迷,并非单纯是同心蛊作祟。
因为李纶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兀凉人带走,而是李宪。
在昏迷之前,他看到了这位游刃搅动着燕都风云的幕后黑手。
也是在那时李炽才幡然醒悟,在燕都闹腾这样大的一盘局,不为其他,只为了放虎归山,让自己远离燕都。
而他,就是这个“虎”。
按照李宪的谋划,对外,利用兀凉南下的契机调离他离京;而对内,掀动藩王与太子对抗,只有在这样内外不平的情况之下,兵权才会重新归还于自己的手中。
而这其中唯一的变数,就是青青。
在他自己猜到他的身份之前,智言早一步就跟李宪道出了她的秘密。
李宪这个人,为了先帝可以做出一切,在得知她的身份且可能知晓玉玺下落之后,默认了她的存在,按兵不动到今日。
所以他当年不允许让雨松青跟着他来到前线,不仅是担忧她的安危,更多的是怕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被她发觉。
但雾虚崖发生的事情远在他预料之外。
重想旧事,宛如在糜烂的伤口上撒盐,一刀一刀往他身上划。
青青对李氏的厌恶几乎是毫不掩饰,当时那种情况,他怎么敢跟她说他和李继之间的纠葛,怎么敢跟她坦白呢?
“李炽,为什么呢?”
雨松青尝试着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眼前陡然浮现出当年血染皇宫的场景。看到李辉拿着染血的砍刀一步步杀入皇宫的身影,看到梁寰将匕首放在自己的手心,然后捅入了自己的胸膛……看到肃招历为了让她活下去,逼着她喝下了那碗酒……看到自己倒在了李辉逼询玉玺的瞬间……那个瞬间,狂风席卷了过来,裹着浓厚的血腥味,唤醒那个被她死死恩在心底的噩梦。
那个就算是如今想起来也要胆颤的噩梦。
雨松青这才发现,她不是憎恶李辉夺了江山,不是厌恶他起兵谋反改朝换代,是怕……
是刻在骨子里的怕。
“为什么是你呢?”
她佯装镇定,手却微微有些发抖。
要论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他才是最像李辉的。
最像,李家的儿子。
这天下谈及李炽的名字,何人不怕?何人又不对他产生警惕防御之心?朝外异族眼中的冷血将军,朝内诸臣笔下的冷面阎王,他身上的形容词,有哪个是好的?
是因为爱他。
她才不怕他。
可是这份爱,现在太复杂了。
她理不清他们之间是否有利用,是否有算计,自己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李炽。”
掰开他握在自己手心上的手指,她眼角有些湿润,尽量让自己不露怯,让自己狠下心来。
“没有参与,不代表他做的一切你不知道不是吗?李宪不过是你暗中的刀,与其说是他所作所为,还不是说,是你默许了他的行动,借他的手铲除异己,算无遗漏。”
他野心其实一开始便初现端倪。
从明知荣王要谋反还要封疆娶金月郡主开始,便注定了他想要谋反的决心。
换句话说,无论李继是否真的是李氏之子,他都不会再坐以待毙。
他从底层来,见识了无数杀戮和血腥,崇尚的是以战止战,以杀止杀的信条,怎么会容忍自己始终屈于人下,怎么会被逼的没有退路。
而他的身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即便是不需要这层关系,终有一日,他也会剑指燕都。
可这层身份,却斩断了她所有的勇气。
雨松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点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桎梏下移开,像是鼓足了勇气般,站起身来。
“为何你不杀赵云成?”
轰——
李炽手心蓦地冒出冷汗,石像般矗立在原地。
“是因为他可以为你所用,还是因为赵云成可以替你拿到玉玺,甚至,利用前遂来牵制李继,让他无暇顾及你。”
窗外的晴夜突然飘来低沉的云雾,风呼啸而上,卷起云层,春雷轰鸣而下,闪电照亮李炽的轮廓,映出颤抖和慌乱的眼神。
雨松青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李炽立刻上前却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紧握的手亲密无间,可此刻却像又一层无形的屏障在面前张开,李炽面色铁青,第一次露出被戳破谎言的怯意。
“冬熙宫那日,你便知前遂的人与李继的合谋……徐泰身后是赵云成,赵云成身后是前遂势力,他们在宫中隐匿,与兀凉瓜葛更深,与你要做的事情几乎不谋而合……”雨松青往后退,很多猜测的话说出来,就像是撕开了缝隙。
“是不是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你能利用的人,你都可以利用。”
“包括我。”
她突然很想念当年在黑水县的日子,没有战争和阴谋,也没有爱恨之间的取舍,虽然相互试探,但至少她没有任何忧虑。
上辈子,被家族和身份束缚,想死不能死,想活,不能活,幽禁深宫八年,被梁寰当做一颗棋子利用得干干净净。
这辈子,其实她就是想安安静静的过一生,不参与任何尘世纠纷。只想和他过一辈子,自由的,松快的,只想他们的世界简单,干净,只有彼此。
但她没有这个福气。
站在李炽的角度,他没有任何错。
在其位谋其政,人人逼着他,人人都算计他。若不做这些谋划,早就被吃干抹净,骨头渣子都不剩。
而她也没有错。
错就错在他们之间根本立场不同,身份也不对,每一个选择都是背向而驰。
雨松青本以为,在自己见到他那一刻会是崩溃的,能哭得梨花带雨,将心中的被欺瞒的意气全部发出来,可如今两人面对面站着,她却一点脾气都发不出来。
只是很累。
“我先还你。”
再次掰开他的手,一枚晶莹剔透的紫翡玉簪放置在手心中,李炽沉沉地盯着她,眼圈泛红。
这枚玉簪,对两人而言,意义重大。
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从黑水县带到了现在,便是他当年昏迷雾虚崖,雨松青慌乱而来,都随身被她佩戴着,就算他们耳鬓厮磨,同床共枕也没有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可是今天,她要还给他。
“让我走。”
耳鸣嗡嗡着叫着,李炽第一次没听清她说话。
等到她说了第二次“让我走”他才缓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滚滚雷声激**着,闪电轰鸣,照得他的脸一半阴,一半雨。
“不可能。”
将她抱在怀中,像是要融化在自己身体里一般死死紧捁着,李炽重复着一样的话,“我不可能让你离开。”
两年间的风风雨雨,几经生死,他以为他和她之间,没有什么是不可跨越的。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会给她带来困扰,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瞒着她,可是男人有的时候就是没有女人敏锐。他不仅是她的男人,还是北伐军的领袖,无数人日以继夜的盯着他,也有无数兄弟将脑袋放在他的手上。他以为,等到一切结束,他能慢慢的解释给她听,他以为,纵使前尘纷扰让她心神不宁,自己也能将一切繁杂替她遮挡在外。可他没想到,她还是会如此在意,也没想到,警告过李宪无数次之后,他终究还是让雨松青知晓了真相。
那些她在意的东西,譬如赵云成的命,譬如他隐瞒的事情,在大是大非,江山河图面前,在动辄成千上万人的命运面前,都微不足道。
她要走,走去哪儿?
李炽深知他的青青不是会被世俗困住的女人,不会因为他们之间这两年的情爱就会将囚住自己,她要走,那就是真真正正地与他断开。
但除非他死。
“可我和你走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出奇的冷静,眼眸也平静异常,几乎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什么叫走不下去?”
李炽眉头渐渐紧锁,心如刀割。
“雨松青,我们为什么走不下去,我们为什么要分开,难道就为了他们?就因为我身上流得血?”
腹指从她的肩头挪下,握住她冰冷的掌心,李炽小心翼翼的放在手中焐热,带着讨好和颓废的语气。
“我求你好不好。”
他这半生,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一个人,就算当年深陷囹圄,也带着世家公子的骄傲,就算无数次被人架着脖子,也没有低三下四的哀求过一个人。
“青青,我们是夫妻,我们是一家人,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让我走,李炽。”
刀架在脖子上,鲜红色的鲜血瞬间划破白皙的肌肤,雨松青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她用命来爱的男人,看着他眸中震骇悲怆,看着他发了好大的脾气,却无可奈何,连说话都打着颤。
“放下!”
“青青……放下刀!”
门窗被风激开,院外站着一屋子的人,看到雨松青抵着脖子走出来,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现在……我没办法继续在你身边,看着你,我满脑子都是李辉屠宫的场景,我看着你,我没办法冷静……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积压的情绪瞬间爆开,她捂着胸口往后退。
“智言说我命活不长,我也不该耽误你的江山社稷,你的宏图霸业。我现在没办法……我没办法忘记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没有办法放下对李氏的恨意和害怕。”
一闭眼,九重宫阙,上万头颅,一排排一列列悬挂在长街上,血水凝结成垢,沾染了眼中所见之处。
为逼出她说出玉玺下落,李辉当着她的面对她的亲人实施梳洗之刑。
雨松青知道,这是她心中过不去的劫。
八年深宫,国破家亡,八年昏迷,生不如死。
她不能说服自己。
雨松青抬起头,却看到他慌乱不知所措的双眼,心里的痛楚又翻涌上来,张嘴又咽回了话。
转身挑起马鞭一扬,“啪”地翻身跃上了马背,目光决绝。
“若……终此一别,阿炽,愿你所求如愿,江山社稷,万里河山,妻贤子孝,一生荣华。”
“青青!”
马蹄卷起尘埃,没人敢拦她的马,那道身影迅速消失在眼前,李炽慌了神,像是发了狂,马不停蹄地骑上乌雏疾驰追过去,厉声喊着她。
“雨松青,你站住!”
他喊的凶神恶煞,可不知为何,乌雏在今夜却总是落她一个马身。
“雨松青,你听着,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狗屁江山,他们的命与我无关!我们走,我们现在就走,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可以容身的地方。”
他想拽住她的衣裙,可是蹁跹的裙摆每次都在他始终滑过,顿时,一种失去挚爱的绝望犹如潮水般涌来,击打在他的心口,淹没沉溺。
雨松青突然勒住马,调转马头,再次扬起刀,毫不留情地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再往下一寸,便是主动脉。
“李炽,你若再走进一步,我会让你永远失去我。”
“如果时光倒流,今天的一切还是会发生,我们还是会走到这一步,命中注定也好,有缘无分也罢,只要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在同样的时刻还是会做一样的决定,走入同一个结局。”
好一个你是你,我是我。
冷刃银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如同尖利的刀子,割破了他的血管。李炽突然笑了,捂着胸口弯下了身子,灼灼双眼赤红。
“莫怕我,也莫不要我,”他说得哽咽,心口钻心疼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青青,我放你走。”
“给你时间想,一年,两年,十年……我也等你,但别丢下我一个人,不要说你要离开我。”
“纵使……你不愿见我,能不能也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
风鼓鼓垂着,细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一如当年他们初见时的雨,带着几分烟雨朦胧。
“好。”
轻飘飘比烟雾都缥缈的声音回响,那道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了一个黑色的点。
他静静地在原地看着,直到春雨淹没了所有视线,直到喉头的瘀血喷射而出,李炽眼前一黑,身形不稳,径直从马背上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