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
滴滴……
血迹顺着脖颈上碗大的口子滴在在古兰朵的锦靴边,染湿了他的衣袍,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李炽,沉默冷静的像是一尊石像生,一尊能成矗立千年的石像。
可是沉默之下,是冷兵器摩擦的声响。
城内城外交错金戈停息,玄甲军与兀凉铁骑双双对峙,如同撕碎了面具的野兽,低闷呜咽着血液内滚动的戾气。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二皇子!”被李炽摔在马上的男人怔怔看着古兰朵手中拎起的人头,瞪大了双眼,从马背上扯动缰绳滚了下来。
“大皇子,你疯了!”
他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他手中的人头,发冠凌乱下的五官熟悉无比。他死不瞑目地睁着眼睛,大张着嘴惊恐万分,耳坠上还挂着一颗代表着他身份的绿松石。
那可是乌尔苏,兀凉的二皇子,大阏氏捧在手心中的独子!
他怎么敢!
怎么敢!
什托尔拓后脊立刻滚出一身冷汗,盯着古兰朵,就如同看着一发了疯的野兽。
乌苏尔死了,居然死了!
那他还活的了吗?
什托尔拓怎么也没想到,他离开乌苏尔前往文昌不过月余,他就这样被古兰朵灭了口。
被三四个将士按压在被血色染红的雪泥地里,什托尔拓挣脱不开,大口呛着雪,从喉咙间冒出的尖锐嗓音痛斥。
“古兰朵,你这是谋反!”
“手刃兄弟,诛杀同族,如今又……”
“通敌叛国?”
远远地,古兰朵的声音从冷风中传来,带着笑意和偏执的冷。
“怎么,他们做得初一,本王就做不得十五?”
“什托尔拓,若本王通敌,你如今又在做什么呢?
双方人马紧张的对峙着,左右传来噼里啪啦地火海灼烧着木屑的声音,李炽率先收起手中的长剑,制止紧跟在身后的燕暮和朱燃两人,踏步而去。
嘉峪关的兀凉士兵或许也没料到李炽敢如此桀骜,敢敛剑往人群中跨来,一时之间,众人左右互看,却无人敢动手阻止。
“走。”
门房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把守,兀凉铁骑和玄甲军个个手握兵器冷眼相持,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也能将他们激怒。
玄甲摩擦着木凳桌椅,霎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可李炽的声音,却比锐甲更冷。
“杀了乌苏尔,你便认为你能全身而退?”
“不能。”
“大阏氏杀我阿姆时,就该想到,本王定会让她血债血偿。”
李炽收复文昌之时,他便知晓她与大燕人的密谋,但他不曾料到,她会逼他交出嘉峪关的兵权。
夺嘉峪关,让兀凉与大燕的战局霎时间逆转,再往南下不过百里,便是一望无垠的河西平原。
乌苏尔有勇无谋,狂妄桀骜,如何守得住嘉峪关?
可他能不能守住,从不在大阏氏的考虑之下,因为她决不能让他再复当年的威望。
他什么都能让。
部落的支持能让,权利能让,甚至兵权也能让。
可唯独他阿姆不能。
他一退再退,但她还是容不下自己,容不下阿姆。
猎狗咬碎的尸身裹着阿姆的旧衣呈送到他面前,他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抽起身侧的弯月刃就闯入了乌苏尔的营帐。
杀乌苏尔,是他冲动之举,他认。
可他绝不后悔。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他也只是凡夫俗子。
古兰朵将乌苏尔的头颅随意放置在桌案上,看着死不瞑目的乌苏尔,李炽眉头微锁,“本座不会与兀凉人做任何交易。”
早料他会如此说,古兰朵皱起的眉头越发紧,但和李炽交兵这些年,他也知晓他的为人。
“兀凉退居嘉峪关和其余两城,退军两百里。”
烛火忽明忽暗,照出李炽静谧无波的眼底,他似乎在犹豫,从眼眸中抬起一抹果决的狠意,像是捕猎结束时,即将享用猎物的雪豹。
退居嘉峪关,代表着兀凉要退出此次与北伐军的对抗。兀凉退军两百里,就代表着此次北伐战争结束。
古兰朵在此时提出这个条件,也知道他不能拒绝。
“……”
“条件?”
“兀凉退军之后,大燕不得起兵再北上。”
这样的条件,算不得什么苛刻。
古兰朵与他都深知,即便是北伐军想要北上杀入北庭,燕都也不会再给任何助力。他和古兰朵的处境是一样的,腹背受敌,前后夹击,而他杀不了他,他也杀不了自己。
依仗他们,也忌惮他们,历朝历代,功高盖主四个字杀了多少良臣贤将?
“哐当”一声,匕首抽出刀鞘,李炽手握着短刃,在自己的掌心上划出一道血口,霎时之间,古兰朵的手上也发出阵阵痛意。
“歃血为誓。”
“本王也绝不失言。”
……
……
与兀凉北庭和大燕燕都都设想的血战不同,此次李炽收复的嘉峪关三城就如同顺水推舟般轻便,双方人马几乎没有伤残,几次佯攻佯进之后,兀凉铁骑在一个清晨从嘉峪关往回撤退。
兀凉退了兵。
打得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继和兀凉大阏氏都想利用此次战役来消耗两人的兵力和补给。对于已经将李炽视为眼中钉,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李继来说,这样超出任何人想象之外的结局让他魂不守舍地枯坐了好几日。
锡林草原上滞留的南北军至今没有异动,李炽又顺利收回了嘉峪关,他和他早就撕破了脸皮,本想着利用兀凉和粮草扣押给他致命一击的计划败北,恢复了元气的李炽会做什么,他不用想,也不用猜。
李宪的行踪出现在了锡林,将大燕藩王搅合得浑水摸鱼,他不仅坐收了渔翁之利,还倒打一耙,利用荣王差点要了他的命。
燕都已经好几日没有下雪了,阴沉乌云压在皇城上,李继站在勤政殿外,静静地感受着这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殿下。”
身后传来一阵温柔如水的嗓音,宋婉清将一件月白色蟒龙大氅披在了他的身上,身子单薄,腰肢不盈一握,着一身翠绿秀色暗纹锦服,容色淡淡。
“天凉,殿下就不要站在此处吹冷风了。”
她低下头来整理清扫他大氅上的毛发,发髻间一枚熟悉的紫翡发簪落到李继的眼眸中,李继微微一愣,便从她的发髻间抽出。
“不太像。”
不像她的那一枚。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李继甚至没有半分停顿。
宋婉清淡淡一笑,一双水盈盈的眉目对上李继讥讽的眼神,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在劝他,“世间万物,似是而求非。”
“似是而而求非?”
李继咀嚼着这句话,脑海里却突兀出现当年雨松青站在勤政殿外威胁他的话。
当年他在气头上,愤恨着她一意孤行不惜丧命也要选择李炽的嫉妒,可如今回想,脑海中只有青衣红墙,还有她决然的神情。
赝品始终是赝品。
李继嘴角闪过若有若无的笑意,捏过宋婉清的脸蛋转向自己,犹如玩物般抚摸着她的肌肤,“不是想跃遐云之上吗?”
宋婉清忽而一愣,展颜一笑,“良媛替殿下诞下长女,妾身膝下空空,怎敢与良媛相提并论。”
李继打断了她的话,两人相视而笑,眸中却是化不开的冷意,“替孤做一件事,日后,孤的皇贵妃,便只能是你。”
……
……
锡林草原上收到嘉峪关的消息后,一扫前段时间阴霾的氛围,士气斗志昂扬,又清理了军中几个扎眼捣乱的探子,一时之间,军中人人都恨不得立刻杀入兀凉北庭。
唯独雨松青看着智言似笑非笑地表情,心底的不安隐隐又冒了上来。
她想去嘉峪关,可却被陈瑾寸步不离的看管而无可奈何。
“你为什么不要我去?”
陈瑾微躬着腰,别过脸去,一言不发。
“前几日,你说嘉峪关危险,怕我不慎被卷入,如今嘉峪关已经收复,凭什么不让我……”
“姑娘,嘉峪关还在战区,时刻提防着兀凉人来犯,何况此行数百里,若遇到危险,属下人头不保。”
陈瑾不是第一次折在雨松青手中,也晓得她绝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普天之下除了大将军之外,基本上无人敢管她。
可是她死不怕,不代表他们不怕。
说服不了陈瑾,滞留的北伐军也必须听从军令要守住这个要塞不能贸然行动,雨松青苦着脸思考了一日,还没等她找人,人就自己找上了门。
“阿弥托福。”
是老和尚。
或许是共同伪造了圣旨,雨松青现在见到他也不似当时那般抗拒和抵触,甚至多了几分揶揄和打趣。
“女施主是否忘了那日的推辞?”
一来就开门见山,雨松青有些讪讪。
当日,她与智言伪造圣旨时虽然没有让他看到那枚玉玺,可也让他起了疑,非要逼着她拿出那枚与大燕玉玺一模一样伪造品。
只是情急之下才动用了这张底牌,她自然是不愿意将东西送到他的面前。
其一,这是梁寰用命保住,最后交代给她的东西,就算她再理不清是非,也不会让这枚玉玺再现世间。
其二,前遂已经淹没在历史潮流中,前遂的东西,不能出现在大燕的朝堂。
其三,她太知道,若玉玺现世,会有无数人因为一枚死物,掀起腥风血雨。
雨松青挑眉一笑,小意道:“大师说的话我听不明白,锦衣卫行事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挨着皇权办事儿,谨慎得很,如果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谈和能耐?”
“作假玉玺倒是不难。”
智言看了她一眼,宝相端庄的慈脸上多了几分审视。
“金丝印泥却难存。”
大燕的玉玺是来自蜀州的印泥,虽然珍贵,可若是对比那日雨松青手中伪造圣旨的玉玺印章来看,都是大巫见小巫。
一寸千金的金丝印泥,火烧不断,水抹不散,能保存千年。
这样奢侈之物,先帝临崩时就不许滥用,所以大燕的玉玺的印泥,虽然也贵,却谈不上奢侈。
而前遂,却是极其奢爱这般豪贵之物。
前遂的圣旨,皆是金丝印泥所盖。
雨松青压着眸中惊涛骇浪,一边痛斥自己没想周全,一边给着老和尚递上了一盏热茶,笑容不变,“大师说的话,我听不懂。”
“你知。”
这老和尚!
油盐不进!
“三十四年前的十一月十二日,我们翻遍了整座皇城,玉玺的下落,始终无人发觉。”
至此之后三十余年,仍然消声灭迹。
直至今日。
智言沉沉地看着她,只不过这眸中已然没有了佛门弟子的无欲无求,一种名曰执念的俗念在他心底扎根。
“女施主,大将军如今的处境你也知,朝堂容不下他,天下容不下他,他的前半生孤苦伶仃,金戈铁马中杀出来,还要被作伐利用,斩尽杀绝,用通敌叛国的罪名诛杀他。”
杀人不过头点地,可是对于他来说。这样的舆论和执意,犹如千千万万把箭,齐齐射进。
李炽算不上好人,曾经为了保命也游走在明暗交界处,杀过无辜之人,老弱病残。为了皇权也曾做过无数违心之事,灭口,灭门,滥杀无辜,手中血债无数。
但也是这样一个人,也曾身着铁衣披荆斩棘,数十载,远眺家国手持长剑,瞰冷雨。
世事颠倒难测,命运不可违,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能为他铺平道路。
听不懂吗?
雨松青当然听得懂。
她是他的枕边人,是她的丈夫,他们命途同归,荣辱与共。她若是能用她力所能及的一切来帮助他,她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可这个不行。
玉玺现世,天下大乱。
对于李炽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知晓智言不是一个甘心放弃的人,与他硬对硬绝无半分好处,雨松青看着这老和尚,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来,“我要去嘉峪关。”
“你这是……”同意了?
智言那般自持稳重的人,也在这个时候露出了浅笑。
“若能为借用此物为大将军正名,先帝该安息于九泉之下了。”
“嗖——”
风似乎停息了吹,雪夜暂停在半空之中,天地之间的声音全然消失,雨松青转身惊愕地看着智言的脸,一张小脸瞬间雪色苍白,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吞不下,咽不进,梗在喉咙间爆炸。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