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

在这大雪封境荒原,冰天雪地,上哪儿来贵客?

难道这些草原部落又要送女儿给李炽了?

可这一次,李炽面上的情绪却有了几分僵硬,硬朗的脸上闪过几分迟疑。

他将带着薄茧的拇指在她脸上刮了刮,似乎在回避着她即将询问地眼神,“你先回去,不用在意鹰隼的人,我会处理好。”

看似在回答她的疑虑,雨松青却觉得他心底藏了事儿,狠狠瞪了他一眼,也没准备刨根问底。

从他的腿上起来,雨松青折腰收拾好被压得褶皱的衣裳,含糊娇憨地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知道的,我虽然不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但你要做什么事情,至少要告知我一声。”

“我明白。”

李炽并未看她,而是整理了被压乱的桌面,眉头微挑,颔首着。

……

鹰隼部带来的酒肉足以慰藉将士们饿了许久的胃口。

马奶酒,烤牛羊,伴随着璀璨的星河和热闹的篝火,刚从时疫中换过来的士兵们也有了几分精神。

人活着,无不在乎的就是快活二字。

有肉吃,有衣穿,就是满足最本质的生理需求,所有人的精神都提起来了。

将士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雨松青也混在军医营内分得一块羊腿,不过,她没什么心思吃,心绪都放在了远处莹光闪烁的主帐营内。

究竟是什么人,李炽要支开她?

又是什么人,不惜千里奔袭也要来见他?

“姑娘!诺!”

一块汁水四溢的牛肉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热腾腾地还滋滋冒着油脂,看得人食指大动。

燕暮笑盈盈地递给她这盘烤熟的牛肉,掀起衣襟就席地而坐,“有一件事儿,我想问问你。”

“嗯?”

“那日我们从文昌运输粮草方法,你究竟是如何单用绳索做到的?”

这个燕暮……

年纪都不小了,脑袋里却还保存着一颗好奇心。

雨松青笑着在地上捡起了一根木头,在雪地上划出了帆船船帆的形状,点着上面的几个支点,简单的用三角函数和三角形的性质跟他解释。

“这理论倒是很新奇,但我总觉得在那里见过……”燕暮模仿着她所画的形状,倒着又画了一次,看了半日,倏而惊叹地跳了起来,“青雨台的梁柱,不就是这个形状倒过来的吗?”

倒过来?

这倒过来是什么形状?

但凡是大型宫殿建筑,在顶端交汇成一点,形成尖塔的位置,都由无数稳固的梁柱支撑,或三角,或八角。她虽然对建筑不熟悉,但也在宫中住了八年之久,深知宫内的建筑都是由资深工匠把控和设计,梁柱的形状,斗拱,金柱,檐柱……都该是严丝合缝的紧挨在一起,怎么会倒过来?

在这个朝代,谁敢修豆腐渣工程,别说自己的头,就是全九族的头都别想留下来。

青雨台,那可是皇家祭祀场所,李继不惜花压榨苛税花了千万两修筑,谁敢,谁又能在这里面作假呢?

除非……

除非是有意为之。

可这样的设计……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况且,燕暮又是如何知晓?

“当时青雨台的修筑,锦衣卫也有人监督,我就是被将军派去监察的。”

这样无聊又繁琐的活计,他实在是不愿意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只是过去点个卯。

梁柱设计有误这样的大事,参与设计和修筑的工匠会不知道吗?

李炽可能不知道吗?

还是说,他其实一早就知晓?

“噔”地一声,雨松青蹭起来望向主帐外,抬脚就走。

“哎!怎么走了?”

燕暮紧跟在她身后,见她越走越快,越走越近,鬼似的将她的手腕握住,制止了她的脚步。

“雨姑娘,你能再说一遍吗,我还有点没听懂!”

是没听懂吗?

雨松青瞟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继续往主营帐内走去。

雪地难行,此处距离主营帐又较远,此时人又多,她跌跌撞撞一深一浅地踩在雪地上,鞋袜湿了大半。

立在门外身披大氅的是两个中原人,其中一人虽然用黑色口罩捂住口鼻,但她却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草原战场上出现中原人……

这些人又是谁?

燕暮拽不住她,又不敢动武将她绑起来,只能小跑着挡在她的视野,“姑娘,姑奶奶!”

瞥着他俊俏风流的脸,她此刻却没心情欣赏,眼睛微眯,沉默片刻,她冷笑一声,“你在拦我?”

说句难听的,她身后是李炽,这天下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无人敢拦。

唯一能阻住她脚步的,除了李炽,再无二人。

燕暮赶紧摇头,否认道:“哪儿的话?我只是想再咨询咨询将士们时疫药方的事情……”

“这件事情是张冉将军负责,你什么时候上过心?”

“我……我也是想学学张副将,您知道我这段时间都不受重视,都做些打杂的活计。要是大将军知道我上进,恐怕我早就能独自带兵。”燕暮说得很认真,眼神却总是在瞟着她的脸色。

仗着这张少年俊逸的脸,百花丛中过,他自然知道如何惹得女人开心,可下一刻,他却在这双明澈的眸中看见了几分锋锐的戾气。

顺着雨松青的视线往后看,他看见了一位身着袈裟的老人如履平地般走进了主帐。

那是智言……

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将士们起哄吆喝的声音不绝如缕,热闹非凡,他却在她眼中,看见了一丝沉寂的冷意。

都说智言大师爱游历山川,最不喜欢搅入凡尘俗世之中,可她却觉得,这个智言,绝不是如此简单的淡泊名利。

这一年以来,但凡重大的战役和安排,他都有进入高级会议的权利。

李炽也默认了他在北伐军中军师的地位。

可就是这样一个慈眉善目,容得下天下众生,就连敌军死伤都能做法事超度的人,却对她的存在视若洪水猛兽。

“燕暮。”她往前猛走几步,突然停住了脚步,侧颜斜睨了他一眼,看向他的身后。

阿塔莎迎面走来,一身纱丽包裹着曼妙身躯,灼热如霞的西域舞裙在雪夜中飘然起舞,就像一朵盛开在草原上的山丹花,明丽夺目。

“又见面了。”

阿塔莎的中原话说的炉火纯青,夹杂着几分西域特色口音,不似中原女儿般温声软语,却别具风味。

她笑着,火似的舞裙摇曳在篝火旁,一双狐狸眼向上挑起,略带敌意地看着雨松青。

“我知道你是谁。”

雨松青没有好脸色,只是暗暗蹙紧了眉头,“劳烦公主让步。”

阿塔莎虽贵为公主,可是草原上的女人与货物无异,她自幼就看着父亲的侍妾们是如何行动和媚态,纤细的手指覆在雨松青的肩上,轻轻拍走她肩上的细雪,语气无辜,“怎么……你是害怕大将军会被我勾走?”

“……”

陷入女人的战争,燕暮耷拉着脑袋,当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自作多情。”

处理这样的烂桃花,雨松青也算得上得心应手,可此刻,她并不想跟她在这里浪费时间,她只想知道今日入帐的中原人是谁。

“我听说,你……就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子?”

阿塔莎略比她高一些,眼白上下不屑打量着雨松青,露出几分凉薄的笑意。

就是为了她,李炽居然视她于不顾,居然让哥哥将她带回去!这般奇耻大辱,她如何忍!

她是草原上的明珠,无数男人趋之若鹜,而李炽却连一个眼神都不肯施舍给她!

恣意管了,看着这个似乎模样身段都不如自己的女人,言辞不由自主地开始刻薄,“你们中原人不是最讲究礼节吗?可我听说你们无媒而聘,并未过礼,那你算什么未婚妻?”

这话实在有些过了。

燕暮也没料到这女人竟敢如此不知死活的说这些不敬之言,顿时后悔利用她来堵住雨松青的路。

雨松青没说话,青色直身长袄像是陷进了雪中,这次的险象环生,她捡回一条命,身子却比从前更加单薄,即便穿着最厚实的长袄绒服,对比起热情似火的阿塔莎,显得更清瘦纤弱。

可他知道,她最开始不是这样的。

“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塔莎思虑了片刻,朗声一笑,“至少,我的母族还能帮衬他脱离险境,你能做什么呢?”

“也就是如我父亲的女奴一般,供男人泄欲罢了。”

“公主!”

燕暮眉峰狠狠皱起,犀利地扫向她,“此地是北伐军地界,要撒野也要滚回你鹰隼撒野!”

“关你何事?”

阿塔莎叉腰曼丽地站着,引得周围将士侧目,又不敢多看,她却大方的对他们露出笑意,昂首道:“大将军一世英雄,自然不可能只会有一个女人,你与我,无法相提并论。”

燕暮眸中顿现出利芒,“当然无法相提并论,她是大将军手心中的明珠,你是什么东西?”

鹰隼九部又是什么东西?

不过就是仗着时机锦上添花,就算没有这一批物资,北伐军也死不了。

“你!”

“阿塔莎!”

扎克循声将阿塔莎拖了回去,连连向他道歉,却不曾多看雨松青一眼。

这般忽视,就算燕暮是男子,也明白了鹰隼部的意思,他刚想迁怒质问,却被雨松青握住了手臂。

从黑水县一路走来,他也算对她很熟悉了,要论任性和锋锐,十个阿塔莎都不是她的对手。可就是被大将军捧在手心中的姑娘,此刻露出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忧愁和惶惑,却没有半丝怒意。

就好像阿塔莎刚刚说的话对于她来说,如同雁过拔毛,根本翻不起涟漪。

她的心思,还在主帐内的人中。

“我知你军令难为,不会再让你为难了。”

抖擞身上的积雪,雨松青阖眼,心想也该所给李炽几分信任。她相信,就算智言或者任何人挑拨离间,她也不会相信他会动摇半分。

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候就是如此准确。

……

……

让燕暮堵着青青并非是李炽的本意,但是在眼前这人踏入军帐内的那一刻,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

李炽端着茶水,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案上,喉结狠狠滑动,看着眼前失踪了近一年的人,一双眼睛冷寂的犹如藏了一滩死水。

“雍王殿下。”

“好久不见。”

时隔近两年,李宪温润的外表多出了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但这冷淡的外袍,再见到李炽的那一刻,瞬间瓦解。

“昭谏,王叔终于再次见到你。”

一声王叔,令屋内唯一立侧李炽左右的朱燃震惊异常,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弯曲,越捏越紧。

“殿下慎言。”

李炽并没有朱燃一般震惊,反而十分冷静自持。

“本座与殿下的合作,在本座出兵雾虚崖那一刻就已经终止,至于殿下的计划和不经之言,本座没有任何兴趣。”

顶着风雨而来,他的狐裘上被雪花染湿,月白光华衬托出这皇室亲王尊华的气质,他怔怔看着李炽,笑意越发深,“昭谏误会我了,王叔忍辱负重,都是为了今日。”

除了当今太子李继和皇室宗亲之外,何人能称呼他为王叔?

“今日?”

李炽冷笑一声,似乎回到了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时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

“今日我北伐军深入险境,难道也是殿下的功劳?”

“你何须对我如此警惕?”李宪叹然,当年他选择入宗人府,有三分是为了让李继降低戒心,能开始让他伸出对藩王的爪牙,有七分就只是为了他。

李宪幽幽拿起茶杯,眼睛里冒出了不属于他的血腥味,“夺下嘉峪关,朝晖,彭州一线,围攻堵塞锡山,占领北境。今时今日这般契机,不会早有第二次。”

“昭谏,这天下,始终要物归原主。”

“嘭——”

茶盏碎了一地,李炽眼睛里一片血丝,“本座要夺,也是要夺李氏的江山。可本座的李,是开国元帅之孙李沐阳的李,是镇国将军李承意的李,不是李氏的李。”

“昭谏!”

李宪突然不明白为何幼时对昭烈帝李辉十分仰慕的李炽今日对李氏会如此排斥?

他的身份毋庸置疑,是所有人精心守护的成果,是昭烈帝费尽心机给这个嫡孙找到的最完美的路。

可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会承认自己身上留着李氏的血,宁愿成为落草为寇,也不愿意认回自己的姓氏身份!

可他,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

李宪敛住眉头,沉闷着又唤了他的名字,嗟叹长呼一口气,“你要是想北伐三十万大军有一条活路,要是想位于人上,此局,已经由不得你做主。”

“昭谏,人得认命。智言给人算的命无一为违背,你的命运,早就在二十六年前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