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朝野震动。

北上霍霍刚刀的兀凉铁骑像是悬在每个人心头的一根玄箭,阴霾一般笼罩了整个燕都。

太子已经下旨,由兵分两路,由前都指挥使李炽和京畿军左将军周同善分兵北上,鉴于李炽已经前往容边,为充容驻边将士不足,特将驻守锡山的南北军派遣至容边,而锡山驻守卫全部替换成京畿军。

一时间,整个大燕全部开始征兵。

等到真真正正全军开拔,已经是在十月二十五日。

先锋营和粮草辎重先行,一大半的兵力全数先行,一车车堆积成小山的粮草,一片片泛着冷光的军械火铳,还有一排排紧跟在火器旁低头垂视的匠人,更多的,是一群群身着铠甲的士兵。

在晨曦朝晖中,整队北上,全军肃穆,有人面露期待,想着建功立业;有人面色苦楚,怕死在荒漠草原上不得往生。

大燕实行军屯制,除了京畿军和驻军之外,其实有一大部分的人依靠军籍战时为兵,闲时为民。

但容边的情况并没有预料当中的好。

此行,兀凉也做了充足的准备,选择兵分两路。

锡山外,是绵延五绝的锡山山脉,而骑兵却只擅长宽阔平野的地区,一进山地,骑兵单兵能力迅速减弱,所以驻扎在循梦山下的六万骑兵最多将战火燃烧到阜宁就停下了脚步。将主战场移到了容边和北辽。

兀凉骑兵一路奔袭,所到之处无不民不聊生。

容边作为主战场,也作为锡山山脉第一个出口,毗邻兀凉母亲河乌河脚弯第一座隶属于大燕的县城,从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

……

“塞下秋来风景异,四面边声连角起,千丈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塞北的秋天很短暂,吹了几次风声,几次秋雨,漫山遍野就开始凝结冰珠。

雨松青束上发髻,戴上一攥小绒帽,纤细的脖子上围上一圈毛茸茸的围脖,褪去在燕都的繁华衣饰,穿上了干练的束袖短衫,跳脱的像是一只小兔子。

她看着车队前面那一幅飘飞的旗幡,惊奇的指了指,将阿琅唤来,“到了!”

从燕都赶赴战场的总共三十万军队,于成华二十一年十一月四日,浩浩****的抵达容边县。

得令燕都派遣兵马的旨意时,她还大失所望。

没有派遣装备精良的京畿军,而是让一向被滞留锡山境内,胆小如鼠的南北军为主力先锋,前往容边。

李继太鸡贼了。

军队停驻在距离军营约莫十里的距离,她趴在军营最高的瞭望台上,远眺着一队百余人左右的玄甲卫高骑着大马朝军队迎去。

正午的阳光耀眼而刺目,李炽身着窄袖云肩紧袖襕袍,外罩长式黑色盔甲,左右两侧开裾,衬出里布两旁玄黑色的排穗。胸部缀着护心镜,两肩坠下的肩缀微微掩着臂膀,外面系了一件玄黑色金色镶边披风。

时隔四年,再着北伐军统帅戎装,比起当年年少英姿勃发,此刻更添了几分沉稳。

他高骑在乌雏上,燕暮,朱燃,张冉同披铠甲,在身侧陪侍着。等到大军全部暂停脚步,便从人群中撕开了一道口子,他们从中插了进去。

马背上的男人,身型倾长,高冷无双,令人胆寒心颤的气势。

雨松青忽然觉得,他是一个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冷静接受自己职位的人。

身穿锦衣卫飞鱼服时,慵懒华贵,不可侵犯。

而今身着戎装,却是另一番气质。

这辽阔无垠的沙场,其实更加的适合他。

击鼓声,声声震耳,旌旗被北风吹得鼓鼓作响,李炽直奔军队中央,高喝勒绳,乌雏便极为懂事的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三十万军队,十万驻北军,两万玄甲军,全都安静了下来。

他亲自点将,重新强调了北伐军军纪和作风,然后环视了一圈,曰:“众将士们!兀凉残暴,撕碎停战合约,侵占国土,骚扰百姓,致使我中原百姓民不聊生。北疆屡屡遭受战火袭击,凶灾祸乱……”

“将士们跋山涉水,背井离乡,远赴边疆,是为保家卫国,为建功立业!”

“本座愿以躯践行,令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也要驱除兀凉,否则,誓不还朝!”

“驱除鞑虏!誓不还朝!”

“驱除鞑虏!誓不还朝!”

军队拔步数日,在此刻迎来了全军士气最盛的一刻,鼓声,呼唤声,齐声震耳。他们凝望着李炽,仿若就看到了胜利的蜀光。

而在北伐大军开拔集合的次日,兀凉铁骑也抵达距离容边县百余里地。

军帐内,灯火通明,副将,参将,先锋,李炽一一召唤谈话,等到他将人数全部认清点名之后,已经到了后半夜。

雨松青的帐篷被他安置在主帐的东南侧,不大不小,也不起眼。她的活动范围也被划分在紧挨着主帐的地盘。

她出现在军帐中,其实已经是违纪。

其实她也跟李炽商量着,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厮医官伺候,可他一味地否决。

在他看来,姑娘家就要有姑娘家的模样。上阵杀敌,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必为了他佯装成男人的模样,为了他参与到这些阴谋诡计和血腥之中。

军中虽不能有女人,但她的存在也并没有很突兀。

雨松青不是闲人,早在后勤军医营驻守在容边,她就已经开始工作。收拾医疗器械,准备分配药材,整理纱布伤药。战场上的事情,有李炽,后勤的医疗,有她,虽不是出于一个战场,但也算并肩作战。

“老张!”

“哎,姑娘唤俺啥事儿?”

张阜阳就是当日配合雨松青做心脏穿刺的军医,这人也算得上有胆有谋,此次在容边熟人相遇,雨松青也很是惊喜。

她抱着一大包止血的药包,一一排好放在桌案上,叮嘱他,“这是止血的,一个沙包足够三人分,里面有纱布,棉絮,止血药材,一旦受伤,便可就地自行包扎止血。”

“三人一组,我们也只准备好了先锋军三千包,共计能覆盖六千人。”

还是太少。

雨松青捏着这小小的药包,体积不大,绝对可以随军随身,可是就凭他们几个的力量,做一辈子也不够。

她低头整理着,眼神似月亮一般明亮,毡帽上的绒毛晃悠在额间,与脖子上的围脖相得益彰,像是一只雪兔子窜到了野地,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很多后勤队伍的小将士们初初看到她,个个都脸红。

在得知她的身份之后,都露出一抹震惊和惊恐的神色。

大将军,那可是远在天边的人物,他们这样底层的人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他有什么交集。也不曾想,他的女人,会愿意在这苦寒之地跟他们耐心讲解医术。

在后勤的小伙子们,年纪都在十四五岁,不宜上战场,所以暂时安排管理和维持后勤,所以她教他们这些简单的包扎法子和医疗知识,个个都学的快。

雨松青心底暗叹,十四五岁,要在他们那个年代,都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是未来祖国的花朵,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不是,上战场做候补,成日里担惊受怕。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青青在说什么?”

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身影,吓得在账内的众人一股脑全部跪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

李炽瞄了她一眼,给身边的副将使了一个眼色,顿时,满屋的小将士全部灰溜溜,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营帐。

这……活得大将军!

他们这样的人,既不是先锋营的将士,也不是将军参军,可以说,是整个大营活在最底层的人,哪儿能亲眼看到他!

就像是追的偶像突然冒出来,所有人的眼睛都冒着光。

人都走完,李炽拿起她整理的“急救包”露出一丝笑意。

“先锋军所佩戴的东西很多,你这个“急救包”……”

雨松青被他的表情骗到,倒真的有几分忐忑,“不能带上战场吗?”

李炽眼尾一挑,唇角扬了扬,“可以,很不错。”

那干嘛要装出这样的表情吓她?

雨松青嫌弃的给了他一个白眼,“今儿倒是有空来查我的岗?”

忙得跟什么似的,每天从一睁开眼道闭眼都见不着人影,她就住在他营帐的旁边,也有四五日没见到他了。

“让人回燕都办了一些事儿,又取了一些东西,军队刚驻扎,要管理的事情也多……”李炽歉意地顺着她的后背,“是我不好。”

“这从何说起?”

雨松青扭过头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心头像是密密麻麻的小洞,扎着,挤着,放下手中的东西,覆上他的手。

“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

她知道,从那件事情之后,李炽对她说话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生怕惹她生气,也怕她怨他。

可她从来没有。

她也怪不了任何人。

指尖上传来他有力的脉搏跳动,雨松青踮起脚,往他的下巴亲了亲,“大将军威风凛凛,妾身看着也欢喜。”

“青青!”

她的手调皮的钻进他的后背甲申缝隙,冰凉的小手贴近他温热的胸膛,李炽喉结狠狠滚了滚,将她的手捉出来,捂在手掌心。

“先回营帐。”

回营帐?

回营帐干嘛?

雨松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被他连拽带抱的带入了主帐。

“大将军!”

人还没进去,便有副将低着头拱手道:“斥候来报,今夜兀凉有行军轨迹。”

哦豁。

她是个识趣的姑娘,也知道此时此刻不是他们温存的时候,悄悄从他怀中往后站,却被一双大手拽住了手腕。

李炽压着眉,眉峰陡然一蹙,“召周万余,陈志义两位副将来,再者,将燕暮唤来。”

“是。”

那副将立刻回避,雨松青正预备仰头跟他说话,却被他直接搂去了大帐屏风之后。

屏风内,是极为简单粗糙的木制硬板床,床头盛放着几本兵书,床位衣架上是他日常所穿的衣物,再往后,就是浴室。

这么一对比,雨松青觉得自己那间小帐篷倒是更加精致。

不仅有沐浴熏香的单独浴室,就连那木**的床褥也更精细和软。

“你的将军们都要来了,要是知道你隔着屏风内金屋藏娇,你这个大将军的脸面何存?”

她揶揄他,用手指戳他穿着铠甲的胸膛。

李炽没有回答,转身在身后的案几上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

没看错,雨松青甚至用勺子搅了搅,简直瞪大了眼睛。

这大漠孤烟,荒原戈壁的,他上哪儿弄来这样金贵的金丝燕窝?

“从今天开始,我会让人给你每天都做一碗。”他停顿了片刻,端着那碗燕窝,又道:“留在燕都的东西,我让人取回来放在容边安置的屋子里,你的银子,黄金,一个没落。”

雨松青眼眶一热,又听见他继续说,“但你的衣衫都是夏天的,所以临走前我让他们去燕都成衣店买了几套,比不上宫里的,但是比这里的好。”

她在燕都所穿所佩戴的衣裳首饰,全都是内务局的精品,掌司们巴结李炽,自然对她甚为友好。

他其实很致力于让她活在安全舒适的堡垒里。

吃穿用度,不逊色于燕都任何一个贵女,松水院的那间屋子,随便拿出来一件都是价值连城。

这个男人,从来没给她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承诺,所说的每一句话,句句落实。

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对旁人来说,是锋利无比,而对她来说,却是温顿的庇护港。

“阿炽,你不必这样。”

她摸了摸他下巴上青幽的胡茬儿,喉咙一紧,心里一根弦绷紧,“这时战时,而且现在荒郊野岭的,有吃的穿的就已经很好了。”

“这是我的责任。”

没有什么可担待的,甚至根本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他戎马半生,手握权柄,不至于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庇护。

旁人的眼光,在他看来,屁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