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熙宫阁楼上的坠亡的小宫女没有溅起一丝水花。
就像是一阵青烟,飘来时聚拢,消散时一触就散。
反而为她叹息的,只有雨松青一个人。
一条生命,被人做筏子之后,毫无意义坠亡,身为医者,她不愿意看到。
反而宫中那新册封的余良人不知道是受了风寒还是吃错了东西,一时之间竟然说不了话了。
雨松青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发了一会子愣。
她知道,是李炽的手笔。
可她愿意入宫,享受荣华富贵的同时,她就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世界上没有捡便宜的事情。
想要不劳而获,就要付出代价。
藩王们入京,燕都肉眼可见的热闹了很多,而李炽也比以往更忙。
昼出夜归是常态,甚至于能一连好几日都住在昭狱。
说起昭狱,她还有一个熟人。
不过雨松青并不打算现在动齐氏,她留着她还有用。
反正昭狱的日子,足够她生不如死。
鑫国公没了齐氏,最近的倒霉事儿却也没少,第一件事就是原本由沈傲管辖的京畿军铁器锻造和内务采买被李继一挥手给削走,转交给了其他人。
没了太子的眷顾,这鑫国公府就变成了光杆司令,除了祖上封荫的铁帽子,两袖空空。可靠着那单薄的爵位俸禄,根本就不能支撑鑫国公府的开支。
可现在燕都无人有心思去议论鑫国公一连串的倒霉事儿,因为举国的目光,都聚焦在来青雨台上。
将太庙祭坛搬到青雨台,再将半死不活的成华帝从太湖殿中搬出来腾位置,最后李继登基,一气呵成。
无论是掌司内务,还是燕都百官,祭酒司祝,都忙疯了。
这件事情,李继预备了四年。
他将是大燕头顶太上皇的太子。
与此同时,宣太后也着急疯了。
儿子孱弱不宜登基,孙子扶不上墙,掌权二十多年又怎么甘心将权柄全部移交到李继手中,日后仰人鼻息,活得苟且偷生。
随着朝堂上刀锋剑影,硝烟不断,雨松青注意到李炽手中沾染的鲜血越发浓厚。
他是最为妥帖的刽子手,一家家,一户户,十几人,几十人,上百户人家,贪污,越权,私相授受,结交党羽……凡是她能想到的罪名,都被按上。
这里面有真有假,有对有错,有无辜受牵连,有拖人入水者,京官,地方官,御史台,军队。昨日高台,今朝牢狱。
她冷漠的看着,也惊心动魄的看着。
唯一看不下去的,便是要处置幼子。
男人的政治,向来是毫不留情,推崇斩草除根,可那只是三四岁幼子,没有任何过错。
刚入燕都的时候,她受梁夫人的引荐多次出入段家,这段家夫人很是腼腆温和,对她也不错,在她被燕都贵女们刁难的时候,明知道可能会受到排挤,也曾为她出头说过一两句话。
可丈夫入狱,牵连全家,唯一的费尽心机的一封信送到她手中,不过是想让唯一的儿子活下来。
这孩子,是她喝了无数坐胎药,九死一生才生下的。
捏着信,雨松青也惴惴不安,她一向是不干涉李炽的任何事情,何况段家牵扯进来的事情实在是不简单。
可那只是个孩子。
她动了恻隐之心。
政治是大人的事情,一个幼子,实在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马车停在昭狱外,皓月挂长空,月色溶溶的印在她身上,映衬着淡蓝纱裙如月光般轻柔,她不施粉黛,鸦青长发极有坠感的垂落在腰间,发髻之间只插着一支青玉簪,流苏随着步子轻微晃动,远远看过去,当真如嫦娥般清冷傲然。
昭狱大门紧封,守卫却极为森严。两队人马全部刀挂长剑,肃然静穆,循环往复的巡逻在昭狱四周。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沉重的疲倦。
挂在大门的灯笼忽明忽暗,守门的侍卫看到她到来,毫不客气的将她挡在门外,厉声喝道:“谁!”
阿琅赶紧掏出令牌,递上去。
这是李炽给她出入昭狱的令牌。
无此令牌,即便是太子也进不去。
燕都昭狱的规矩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每一个出入口都有重兵把守,即便是她有令牌,那令牌也被无数次反复察验和对比,严谨缜密至极。
昭狱设立近三十年,也就是李炽接手的这些年声名大噪,远胜过刑部大狱。
她被人带到李炽的书房外。
书房外,数位锦衣卫守在门口值守。而书房内,彻夜通亮,聚集着锦衣卫的重要属官。
一名脸熟的锦衣卫从外走来,看见她过来,就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
大都督最近忙得日夜颠倒,几乎快住在昭狱,他们这些人也得陪着住在昭狱,如今见到他心尖上的人来了,他们就像看到了救星。
“雨姑娘,大都督还在商议事情,您稍等一会儿。”
“我知道,你不用管我。”
她自然是知道大事更加紧急,淡淡的应了一声,往书房内望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紧紧地等待着,来回踱步。
月初云稍,又隐匿在云内,夜风将盛夏的热气吹拂,带来了初秋的凉爽。
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她的站的发麻,一众锦衣卫才陆续从书房内走出来,边走边聊,看到她站在门外,微微颔首,慢慢远去。
等到人走完了,雨松青跺了跺自己发麻的腿,看着驻守的锦衣卫们,“劳烦哪位替我进去通传一声?”
那锦衣卫应声道是,赶紧带着她推开门,压着嗓子朝她示意,“您进去吧。”
从阿琅手中接过食盒,她缓步而进。
书房内弥漫着一股子低沉和凝重的气氛。
李炽一个人静静坐在高位上,一袭玄色绣金飞鱼服在烛火下熠熠生辉,他目光下沉,没有抬头,似乎也没有发现屋内多出了一个人,视线落在一份裁决书上,久久不言。
“阿炽,饿了吗?”
悄然走到他的案桌前,她笑着问了一句。
只有在求他办事情的时候,她才会这样乖顺。
他迅速抬起头,阴沉的目光倏而一亮。
“青青,你什么时候来的?”
视线交融,他起身将她拉到太师椅上,让她坐在自己身侧,然后按着她的纤薄的背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有段日子没见面了。
他很忙,忙得几乎是过家门而不入。
雨松青在他怀里抬起头,想去蹭他的唇,可总是因为不够高而被下巴上的胡茬蹭的小脸发麻,他低下头来啄她的唇,似乎嫌不够,一手拂开台案上的折子,一手单拎着她的腰身将她抱起,按住后脑勺吻了下去。
今天打扮一通,她是有私心的。
顺从着,任由他小别胜新婚的闹自己,他很激动,呼吸粗急,不满足于表面的轻啄,深深探下去,像是勾魂的黑白无常,将她的魂轻而易举的勾去。
她不由自主的在他怀里颤栗。
“阿炽……”
她低着声音,抱着他的头,声音缓缓。
“嗯?”
他埋在她的颈脖耳侧,回应她。
犹豫片刻,她咬着声音,“段家的小儿子,不杀可不可以?”
游走在她吻顿时暂停,他微微一愣,握紧了她的肩膀,“青青,你今日是来求情的?”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知道此事难做。
“那只是个孩子,他没有任何错。”
她把他的头移过来,吻上他的唇,又从唇边吻到耳唇,一点点,一寸寸,磨人似的,每一步都带着祈求。
李炽深不见底的眸更加幽暗,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喘着气推开了她。
“不行。”
雨松青心里“咯噔”一声。
他从未这样义正言辞的跟她说这样的话。
他对她,向来是有求必应。
气氛陡然变得冷漠,雨松青顶着压力,商量着,“我知道突然消失一个孩子有些麻烦,要不然你当着人的面赐毒酒,留口气就行……”
“青青。”
他摇了摇头,段家的搅合的事情的确是有些麻烦,结交党羽,受贿行贿,倒卖御赐之物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头戏,问题是段家早在五楼年前就和与藩王们交往密切,这才是最致命的。
太子亲自下令,段家男子一律斩首,女子流放。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燕律法不是摆设。”
“青青……”他摸着她耷拉的头,有些残忍不愿意告诉她,“政治,就是要斩草除根。”
她摇摇头,似是不解,又似是无可奈何,“我不喜欢连坐。”
李炽心头一紧,他极少看见她这般低垂失落的模样,心中拿一根线似乎就要崩断。
可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断然不能更改。
“今日太晚了,我让燕暮送你回去。”
雨松青赶紧抓着他的手,摇摇头,嘟囔着,“不回去。”
指了指书房内的床,“我睡那里。”
眼睑下的青黑瞒不了她,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昭狱书房内的床很不舒服。
她或许是被李炽惯坏了,什么都用的是最好的,西域的锦缎,苏绣的软枕,甚至她床幔上随便挂着的轻纱都是进贡的软烟罗。
以至于她都忘记了当时在黑水县的日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后背抵着梆硬的硬板,雨松青不自在的轻轻扭动着,吹熄了灯,听着身边人沉沉的呼吸声。她不敢乱动,瞪大眼睛数着月光从窗纱外透进来的树叶的影子。
“不舒服?”
一张大手从后背将她揽到自己身侧,怕床板咯着她,又把自己的薄被垫在她后窝下。
他睡得浅,几乎是一丝风吹草动都会令他惊醒,低声问她,“要不然我送你回去睡?”
回去干什么?
她还没有这么娇气。
许是想着那无辜的孩子,又想着不容情面的律法,一股脑子在心窝里纠缠,心里烦躁的很。
她弯曲的身子睡在他的臂弯里喃喃,“阿炽,当年你为何要去投军?”
为什么?
李炽忽而有些失忆一般,记不起来缘由。
“活不下去了。”
的确是快活不下去了。
成华七年,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年。
下过狱,游过街,被人毒打,受尽唾沫,像是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李家曾经有多么辉煌,就跌落得有多惨。
太后庇护不过就是把他扔在皇宫暗卫里磨练,是生是死无人能管,而暗卫营,没有人能够确保自己活到第二日。
他却在那里呆了两年。
投军,其实是一个契机。
“那……当年的事情,你就没有怀疑过?”
大燕的精锐几乎全军覆没。
“没有。”
李炽回答的斩钉截铁。
“战场上本来就没有常胜将军,战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领帅,一旦发错指令或者思路不周,往往就会令全军陷入险境。”
战场上,没有神,只有人。
堆砌的尸骨,高筑的尸骸,断臂残躯,血流成河。
李炽忽然想起,若是他当年有决策的权利,他自己必不可能活下来。
“好了,不想了。”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他的胸膛,“我困。”
她不喜欢回忆,她的记忆太复杂,太沉重,所以她只想好好把握现在,好好活在当下。
……
……
“行刑!”
“扑”的一口烈酒喷洒在钢刀上,刽子手将手中的刀高高扬起,银白色的刀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随着手起刀落,人头一个又一个落下来,最后,轮到了不停哭叫的孩子。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出,菜市口站着满满当当的人。
“怎么小的孩子……”
“是啊,无辜啊!”
“为什么无辜,段家贪污受贿!去年赈灾的银款他家贪了一半,你们是没看见,因为缺款修筑,去年的河水决堤,死了有多少人!他们难道没有家人亲人,一家人死的死,卖的卖,流落外地……”
可这些声音顿斯戛然而止。
“扑”的一声,那个拼命哭喊着惨叫的孩子,小小的头颅已经身首异处,脑袋滚在泥土里,眼中惊诧。
“呕——”
胃里翻腾着滚滚恶心的反应,雨松青捂着嘴,跑在一旁蹲着将早饭吐了一半。
她是不会吐的。
无论是多么可怕腐烂的死人,她也能面不改色的验尸。
“呕——”
模糊了眼眶,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她静静得地看回处刑的地方。
政治,权利。
是男人们的战争。
他懂得他的狠厉决断,懂得狠绝之下是约束和规定,也懂得律法不会因为一人而变的冰冷。
他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而改变,即便是她也不能。
这就是李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