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松青今日敢自爆身份,就断定此消息不会流传出去。
沈家有沈遐云,除非她自己要投入李继的怀抱,否则沈傲是不会曝光她的身份跟自己的女儿打对台。
而程家,对于他们来说姮娥姓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是程家的外孙女就行了。
马车上,程疏疑静静地听雨松青讲述她这些年的事情,也跟他简短的说了与谢长夫人的纠葛。
他闻言,沉重地叹了一口又一口气。
程疏疑静静地看着她的小脸,想在她脸上触摸到几分幼妹的神色。
可惜,他没有看到。
她脸上还有烟灰未净的印记,一双眉眼却生的极好看,幼妹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嫁人,但当年举国战乱,沈琼成日生死一线,她的眉眼总带着几分愁绪。
可雨松青不一样,灵动狡黠,淡然如烟,光看这一双眼睛,他便知道这个侄女并没有吃多大的苦。
程疏疑庆幸,也黯然。
缺失她的成长,是他们这些做大人的不称职。
马车忽然停顿,回燕都的北门拥簇着一队人马,马车队伍已经排到了二三十米开外,程家的马车只能紧跟在其后。
程疏疑掀开门帘,只见一群高骑大马的锦衣卫高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目视前方。
他狠狠蹙起眉毛。
锦衣卫。
凡是清流,无一不厌恶这样犹如蝇虫一般无洞不钻,为权贵办事的特权阶级。
大红色的飞鱼服像是炽热的火光,耀眼夺目,衬得人个个丰朗俊逸。
有官吏在前面喊着,“马车上的人全部下车,挨个检查!”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跟官府对着干,只能灰溜溜的下车让人检查。
这又是怎么了?
前面人影窸窣,开始围拢一群又一群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了去。
女人呼喊声越来越大,她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跪在地上,求着锦衣卫和守卫放他们离去。
“官爷,我孩儿受凉病重,已经昏厥不醒了,你们行行好,让我们先过去吧!”
为首的锦衣卫见着是妇人幼子,悄然收起了锐剑,他速道:“这位夫人,我们也是按规矩行事,你莫要为难我们。排好队,等检查之后,就可以入城。”
妇人绝望的跺脚,看着怀中的气息奄奄的孩子,径直跪在了他面前,“官爷,我求求你,是真的耽误不得了,我们的牛车排在很远,我一个妇人……我没办法啊!”
但他怎敢开口子,一旦让这个妇人提前入城,那么后面的人他还管得着吗?
京畿军逃走的哨子混在人群中,大都督下令监察出入城内的人,万一让人跑了,项上人头让他来抵吗?
想到这里,他狠下心来让人将这妇人拖走,“这是命令。”
“松青!”
在外人面前,程疏疑只唤她松青。
看着她的动作,他不悦地蹙起了眉,担忧叮嘱道:“你莫要下马车,这些人是锦衣卫,都是只认死理不问缘由的,你莫要去出头。”
他把她拉回来,语重心长,“锦衣卫要做的事儿,没人敢拦,这妇人,也是倒霉,偏偏在这个时候撞到搜查关口。”
嗯……
不至于。
雨松青觉得她说的话,锦衣卫还是会……听一点点的。
她摸了摸鼻子,瞧着那妇人哭得撕心裂肺,还是忍不住恻隐之心。
“舅父,没事的,我去去就回。”
“哎!”
程疏疑没抓她的衣摆,眼睁睁看着她跳下马车朝锦衣卫走去。
这孩子!
他赶紧跟着下了马车,他腿脚没有雨松青走得快,只能看着她的背影。
“松青!”
刚喊出声音,雨松青几步跑到官吏身边,七八个官吏围着她,可她偏偏来拿眉头都不蹙一下,喝然阻止。
“慢着,我来看看这孩子。”
官吏抬头看去,瞧他衣衫仆仆,不屑地挥了挥手,“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回燕都时,她只简单的洗了一把脸,脸上的锅灰都还没有洗净,衣衫还是小道士的模样,满是尘土和灰烬。
雨松青不理他,只对妇人道:“把孩子给我。”
她看着她的眼睛,“我是大夫。”
“怎么回事?”
锦衣卫瞧着这里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打马而来,扬鞭一挥,“都聚集在这儿干什么!滚回去排队!”
这一鞭子,吓得人窸窸窣窣的全部离开。
“你!”
他用扬鞭指着雨松青,不耐烦地昂着头,“谁让你跑到这儿来的?是想出风头还是想去昭狱?”
雨松青斜睨一眼,转过身去将怀中的银针拿出来,与妇人一起将这孩子的衣衫脱掉,雨松青把脉扶额,又掀开眼帘看了看,舒了一口气,她声音温如清泉,放缓了语调,“不用着急,幼儿受寒高热很正常。”
雨松青拿出银针,还是告知其母,“我用银针放血减缓发热的症状,随后,你去医馆开一剂方子,住一晚,期间检查体温就好了。”
妇人点点头,孩子难受,她更难受,看着姑娘虽然穿得莫名其妙,但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咬牙,眼眶全是泪,“姑娘,你莫要骗我。”
雨松青掂量着孩子的手腕,摸到静脉和点了几个穴位,拿出一根较为特殊的三菱形银针,快速刺入抽出。
当时在南星馆,那大夫所采用的也是银针放血,其实这个方法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尤其是对于幼儿发热抽昏厥来说,能够很快的疏通经脉中瘀滞的气血,调整肝脏的功能紊乱,泄热治惊。
可是,他但是并没有好好的检查孩子的情况,才会被人钻了空子讹上。
银针扎入不足三四秒,那孩子就一声惊呼,大声喊着。
“儿啊!”
醒来了!
妇人感激地不停给雨松青鞠躬,“多谢姑娘。”
锦衣卫忍耐力到了极致,看着人群都望过来,他从马上跳下来,一把将雨松青的手腕紧紧拷住,按住她的肩膀。
他打量着这张俊俏的小脸,看出是个姑娘,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轻佻中裹着怒意:“听不懂话?”
眼看着那扬起的绳鞭就要挥在她身上,程疏疑一个箭步想要拉开雨松青。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道飞速而至的黑影迅速将她揽在怀里,侧身转圈。绣春刀绞着扬鞭,鞭声和剑声发出“铮铮”的响鸣,黑影猛然一踢,锦衣卫来不及收绳,生生挨了这一脚。
他喷出一口鲜血,看得程疏疑心惊肉跳,正当他一以为这锦衣卫定然不会放过雨松青的时候,他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匍匐着,全身颤栗。他眼底露出一抹绝望和恐惧的神色。
“大都督。”
李炽阴鸷如刃,阴沉沉地盯着他,“本座何时令你对百姓挥斥扬鞭?”
雨松青其实没有被吓到,即便李炽没有来,阿琅也会赶到。不过女人就是这般,一旦出现了保护伞,那股子娇气的意味掩都掩不住。
她微微一颤,低头依偎在李炽怀中一声不吭。
环住她肩膀的手臂更紧了,李炽低头看她不似往日活泼多话的模样,也只觉得她被惊吓,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不紧不徐,“带下去,鞭笞八十。”
“我……”
他霎时想要辩解,可是看着大都督怀中死死护着的人,便什么话都不敢说了。
他是听说过,大都督的女人,会医术,是一名仵作,模样漂亮得就像是宫里的娘娘。
可偏偏,被自己撞到。
他没多说,也不敢不服,大都督没有将他踢出锦衣卫已经算法外留情。
城外的百姓开始有秩序的回城,雨松青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还没有来得及询问,程疏疑赶紧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程疏疑不认识李炽,但也猜得到他应该是锦衣卫中位高权重的人物,可这样的人太危险,不应该和松青有什么瓜葛。他拱手躬身,诚恳言谢,“多谢这位大人。”
随即转回身,不悦地盯着雨松青,“松青,你先回马车上。”
这男女授受不亲,松青身上还有一桩天大的婚约,怎能与其他男子搂搂抱抱?
今日的事情若非事出有因,他必定要跟她上一门课。
李炽蹙眉微怔了一刻,喉结滑动。
这是除了雨敛和之外,第一个敢在他面前让雨松青离开他的身边。
压着眼眸侧身望过来,语气不容置疑,“青青,过来。”
青青?
他叫她什么?
程疏疑脑袋一片黑,敛着眉头,立刻反驳,“这位大人何意?”
李炽如何不知道他是程氏的人,可大庭广众之下,青青如何能与程氏的人走得近?
面对长辈,他其实没有什么经验,尤其是她的长辈。
俊脸微微一沉,李炽不想解释,只是沉声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青青。”
她已经感觉这位爷在动气的边缘徘徊了。
雨松青舔了舔嘴角,挪动步子往他身边走,耷拉个脑袋,她不敢看舅父那“五彩缤纷”的脸。
“你们?”
众目睽睽之下,李炽俯身上前牵着她的手,温热的腹指摸着她手心的纹路,他沉声,“此处不便多言。”
言罢,也不管程疏疑悦不悦,同不同意,捁住她的腰身翻身跃上乌雏,拉起缰绳就往回程。
……
……
这是松水院第一次来客人。
程疏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处别院,内心的震撼不可言语。
开始时惊诧,后来是愤然,到了现在,只剩下叹然。
那是谁,那是李沐阳的孙子,李承意的独子。在他身上有着莫大的干系,也是无数人眼中钉肉中刺。不论身世,光凭着他如今锦衣卫都指挥使职位,便有的是文章。
这样的人,刀尖上添血,今朝出入明堂高殿,明日不知尸骨何处,松青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松水院是一所四进的合院,后带一处别致玲珑的小园林,小桥曲水,曲径通幽,假山廊阁应有尽有,而前院一处做了库房,一处做了李炽的书房和卧室,后院便都是她的地盘。
一座小别院,却是精致得犹如小型王侯的园林,花团锦簇,移步换景,珍贵花木随处可见。
他粗略晃过后院,被人代入前院休息,程疏疑已是大叹。
光看这颇为用心的小院,便足矣看出他对松青的重视。
这李炽究竟是何意?
他对松青……
他不敢想。
匆匆一见,他便知道他的脾性是说一不二,强势执拗之人。
他越看重松青,便越不可能放手,可是他的身份,松青的身份就注定两人不可能在一起。
除非太子自愿废除婚约。
可这件事情,是昭烈帝亲自赐婚,玉佩为证,与遗诏无异,断不可更改。
“程大人。”
李炽负手立在亭外,暮色重重,他的身影倾长,独然而立,孤绝隐在夜色中。
恍若他这个人就应该在黑暗中一般。
程疏疑提着衣衫走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
“久仰大名,大都督。”
的确是久仰大名,整个燕都这般少年英才一只手都数的出来。
他幼年落难,少年成名,青年便登上高位,这样的人深不可测,心思缜密,不是松青一个小姑娘能拿捏的。
他却不想,褪去了官服,他也像一个寻常男人一般,对青青的家人低下了头颅。
“今日令程大人受惊,昭谏惭愧。”
他越是这般自谦,程疏疑心头越是警铃大作。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程疏疑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身份你应该一早就知道,她是沈家嫡女,是太子御赐嫡妻。你们……你和松青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炽没有沉默,甚至没有思虑,“青青只是青青,她是我的女人。”
程疏疑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可越是这样不意外,他却越慌张。
“你要与她在一起,她便不能恢复身份,不能认祖归宗。这就是你想看到的?”他怅然,沉默了片刻又道:“大都督少年成名,自然知道无人庇护的痛楚,你是男子,尚且可以靠自己拼出一番天地。可松青是女子,她的一生无不靠家世和丈夫,你这般将她藏在这院子里不见天日,和养一个外室有什么两样?”
灯光下的眸子里有火光在跳跃,李炽的逆鳞顿时炸开,“程大人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