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人事变动 1
处暑一过,天气就转凉了。
昨夜,赵山泉在县人民医院又陪了妻子陈娟一宿。陈娟六年前就患上严重的心脏病,一直未能治愈,最后又发现结肠癌,已到晚期。因她患病,四十岁就提前办了病退,六年来,她几乎一半时间在家休息,一半时间在医院度过。最近发现晚期结肠癌,赵山泉心情很沉重,接连在医院陪了她好几个夜晚。
早晨,一辆白色桑塔纳准时在人民医院住院部门口停下,赵山泉钻进后门,十分疲倦地靠在后座上,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对司机小胡说:“到县政府去。”秘书小邓提醒他:“今天省计划生育检查组与县政府交换意见,县计生委请你去参加,在招待所二楼会议室。”赵山泉说:“不去了,分管的副县长去就行了,我哪有时间每天陪客接待。”秘书发现赵县长今天情绪不大好,便不再言语了。
赵山泉每天早晨上班比别人都早十分钟,他喜欢一个人先静坐一会,冷静地考虑一下一天的工作思路,然后正点投入一天的紧张工作。走进二楼县长办公室,秘书把门打开,把赵县长的公文包和子弹头真空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并为他倒上一杯开水。赵山泉对秘书说:“你把门反锁上,我需要一个人安静地看一下文件。”
秘书离开了办公室,把门带上。赵山泉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红塔山,抽出一支点上,他极力想平静一下近日来的心境。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询问赵县长的声音,都被办公室干部挡回去了,说赵县长不在家,开会去了。原来赵县长经常是这样,利用这种方法,一个人躲在办公室里批阅文件,修改讲话稿。这种办法也是逼出来的。县级官员比不上省级官员,省级官员住宅区有警卫守护,一般人员是进不去的,县级官员和一般干部住在一起,门卫如同虚设,人们进出无忌,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家属,哪个是亲戚,哪个是找书记、县长办事的。每天早晨开门,就有人等在门口找县长汇报工作或解决问题,每天晚上回家,也经常有人等在家里,让他无法安静。有时半夜有群众来举报电话,反映问题。连休息天都是这样。每天他简直无法安静一下。有时他真盼望地区开会,或下乡下厂,那样实际上还轻松些。而今天,他实在需要平静一下心境,调整一下情绪。
远山县是南山地委、行署所在地,县级班子调整已舆论了整整一年,这一年干部们一直在等待和观望中工作和生活,小道消息时时不胫而走,越传越神,连地委会议谁怎么发言都清楚,甚至连专员与老婆的枕头风都传出来了,传得有鼻有眼。最近十来年也邪乎,领导干部也不讲什么组织纪律了,把人事消息当着感情送,常常向心腹透露,透露得越快,说明两人之间的感情越深。甚至,常委会还没有结束,借上厕所之机就将信息用大哥大传出去了。最近听说地委又研究了一次人事,因对主职人选有分歧,又放下来了。远山县和地区同在一个城区,人事安排受地委干预太多,远山县要提拔自己的干部,而地委则想多安排一些地区干部,矛盾分歧是常有的事,当然最终还是地委说了算。最近这次地委人事会议之后小道消息不翼而飞,传得很具体。前天赵山泉在地委组织部当干部科长的同学电话告诉他,说他有可能安排到十分不景气的地区外经委当主任,而远山县委书记周杰到地委任副书记,这使得赵山泉的情绪一落千丈。
赵山泉猛地抽了一口烟,把思绪重新调整了一下,反思起三年前的一桩往事。二0六国道自北向南从远山县中间穿过,柏油路面又窄又弯,凹凸不平,特别是城边的那座江心公路桥仅仅只有八米宽,像瓶颈一样制约来往车辆,常常出现堵车现象。赵山泉和交通局长带着扩宽硬化二0六国道,另建江心公路二桥的报告到省交通厅,不知跑了多少趟,后来还找到了常务副省长,争取到他的的亲笔批示,同意在江心二桥设立收费站,先贷款修路修桥,然后边施工边收费还贷。经过一年半的努力,路和桥终于修好了,成为全省先进路段。
二0六国道是贯穿南北的交通动脉,每天过往车辆达二万八千八百台次,收入也是可观的,日平均达到二十八万元。然而地区看到了这块肥肉,把远山县的书记、县长找去做工作,要远山县把江心二桥收费站交给地区管理,并且一再强调,收费站的税收归远山县,一年有三百多万哩!县委书记周杰心里不悦,但嘴巴上说:“我们太亏了,修这路这桥我们花了大量人力、物力,送情都不知道送了多少,太不合理了,不过领导作出决定我们还是服从。”赵山泉气得脸发乌,两眼冒火。他见书记已答应了,转身就走了,连饭也没吃。他只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行署向专员的话音:“这个赵山泉简直目无领导。”
事过一年,行署向专员代表地委、行署又把远山县的书记和县长找去。对他们说,地直机关这几年干部过剩,企业也不景气,工资难发,要远山县将江心收费站的税收也交给地区。这一次,赵山泉没让周书记先开口,抢前说:“向专员,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人们常说,水往下流,长辈疼晚辈。你们是爷,我们是崽,爷与崽争饭吃太不合情理了。把收费站划走,全县干部群众都通不过,这次又把税收划走,我们在这里表了态,回去不好交待。”向专员见犟牛般的赵山泉来气了,说:“地委、行署已作出决定了,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就这么定了。”说完转身走了,把书记、县长晾在那里。
从那以后,就有人传闻说赵山泉为收费站税收之事,与向专员顶起来了,向专员把赵县长骂了个狗血淋头,惹得部分好事的干部群众为赵山泉不服,联名写信到省政府强烈要求省政府出面做地区行署的工作,把收费站还给远山县。当然最后结局,胳膊肘扭不过大腿,收费站的税收还是被地区划走了。从此赵山泉在地区领导心目中就没有什么位置了。
赵山泉想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究竟错在哪里?这是本位主义吗?这是局部利益吗?今天他落到这个下场,就是那次顶撞的恶果。难怪人们说行政这碗饭不好吃啊!太糊涂不行了,不糊涂点也不行。
一阵电话铃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懒得去接,还想一个人安静地思考一会,然而电话铃响个不停……电话是远山县委书记周杰从他的办公室打来的,他让赵山泉到他那里去聊一聊。赵山泉真的不想去。你当书记了,提拔了,高升了,我却被撂进一个烂摊子,有什么好聊的。他心里这么想,但还是起身了。毕竟自己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是老书记,老书记的话对他来说很有些震慑力。以前也是这样,往往他对老书记的观点很反感,也只能是以商量的口吻提出疑问,决不敢顶撞违抗。另外在中国党政班子中是党的一把手说了算,行政长官必须服从党的领导。赵山泉当县长这么多年,周杰就像一块磐石压着他,叫他无法施展才能,他心中窝着一肚子怨气,社会上早就有舆论,赵县长没什么魄力,作不了多少主,远山县还是周杰说了算。特别是人事问题上,周杰一手遮天,赵山泉一点主也作不了。后来凡是牵涉到人事干部调动他就回避,借故不参加。他好像要告诉大家,他赵山泉没有责任。他愈是这样,在一些干部中就愈是失去了威信。
赵山泉推开周杰的房门,周杰正在一张宣纸上题字,所题的是郑板桥的名句——“难得糊涂”。他业余时间也爱练练书法,虽然练得不怎么好,也能马虎面对观众。因为他是一地之王,许多单位和个人都来找他为自己的单位或企业题写标牌,他也乐意为之,现在远山县城大街上到处可见周杰落款的题字。他见赵山泉来了,匆匆落款,让他坐下,感叹地说:“人老了,难得糊涂,有时还是糊涂点好啊!”然后他递给赵山泉一支“大中华”,自己也点上一支。
周杰一本正经地对赵山泉说:“山泉,你也不小了吧,今年四十有七,如今死干也不行啊!一些关系该拉的还是要拉。我知道你什么后台也没有,不拉关系怎么行呢?像你现在这样在官场上是吃不开的。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对你当然了解,我老了,就是给我个副书记也搞不两年了,算是组织对我的关心和安慰吧。你还年轻,你还能干上十年,我的这个位子我是极力推荐你来接任。然而地委有少数领导对你有看法,说你地方主义严重,又说你家庭负担重,不太适合。我是为你两肋插刀,据理力争。现在地委虽然研究了个方案,但还没有最后定下来,我想带你一起去地委分管组织的副书记、行署专员家中走一走,沟通沟通。远山县交给你我放心,交给其他人我还真的不放心呢。你看怎样?”
赵山泉想,一个连远山县人民利益都不顾的人,还能为我在上级领导面前据理力争吗?赵山泉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闷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老书记,你的心意我领了,我这人生就的脾气,不爱讨官做,我能有今天这个样子也光宗耀祖了,祖祖辈辈几十代到了我能当上七品县官,组织上已对得起我了,我也心满意足了。我赵山泉依然时刻听从党的召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怕去那个外经委吗?我也知道我为远山县人民的利益得罪了上级,我觉得这并不丑,我感到**,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种红薯。上级不理解我,只要远山县五十万人民理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赵山泉带着一种情绪,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他的眼圈红了,眼眶盈满了泪水。
周杰连忙摇摇头:“山泉同志,你太犟了,要吃亏的。你千万不能这么想,你这样想是与你自己过不去。”
赵山泉抑制住内心的感情,不想与周杰再谈下去了,他说:“周书记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周杰说:“山泉,你要想开点,别与自己过不去,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我还是陪你去地区跑一跑。当今这社会就这样子,也是没法子的。我这是为了你好,我横竖也就这个样子,我要拼命推你上。”
赵山泉说:“谢谢!你的心意我领了。”
周杰说:“你爱人的病情现在怎么样?已到晚期不好治了,也要尽心尽力治,钱的问题你自己不好说,我出面去说。这一段时间你要抽空多陪陪她,她能在这个世上的日子大概不会长了。”
赵山泉说:“谢谢!”说完转身走了,一走出房门,眼中的泪水刷地涌了出来,他赶快掏出手绢擦干,以免在别人面前失态。
赵山泉重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感到不久将要离开这间工作了六年的办公室,有些恋恋不舍。他下意识地清理起抽屉来,把密件一份份地理好,以便由秘书交到保密局去,又把无关紧要的文件、讲话及报刊清理在一边,交政府办公室处理。在清理时他再次翻着在保密夹中的一封信,这是一封不平常的信,这是一封不能放在家里给妻子看到的信,这是昔日恋人谢丽芳在他与陈娟结婚时写来的一封诉说痛苦思念的信,也是谢丽芳给赵山泉最后的一封信,他一直保留着。赵山泉抽出信纸,仔细地浏览了一遍后,感叹地笑了笑,然后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