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屿轻轻地说了一句:“……他叫时温。”

这个名字念出口的瞬间,商屿竟感到无比陌生。

他看管那个人这么多年,就连他自己,几乎也没怎么叫过那个人的名字。

那个人每次打来电话,商屿接了之后总是不耐烦,回答也很简短。

商屿每次回到那个房子,目的也只是看看那个人是否还活着—毕竟他肩负着看管那个人十年的责任—即使他们二人曾做过一小段时间的朋友,但在那件事发生之后,这个本就交情一般的朋友对于他来说就已经无足轻重了。

那个房子里总是充满了X星的味道,时温喜欢在房子里点X星人特产的熏香,据说有助于睡眠。

商屿有时候过去,会在那个房子里先满足地睡一觉,为第二日工作或休假做好准备。

次日清晨,他往往会被时温烹饪早饭的香味给催醒。

时温做饭,虽是按照X星人的饮食口味来的,做出来的饭菜却出乎意料地合商屿的胃口。而X星的食谱和材料都是时温特意找人寻来的,他花费了比帝国AI多几倍的时间来为商屿做美味的食物。

时温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表现出自己真诚的忏悔,只为求得商屿的原谅。

商屿之前看在眼里,只冷漠地觉得时温是想提早结束这种被看管的生活。虽然食物让商屿感到心满意足,但他依然懒得施予任何赞美,他通常吃饱了就回去工作,没有表现出对时温一丝一毫的宽宥。

而现在……

知道了这件事的源头便是个误会后,商屿的内心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惊惶感。

时温对此解释过吗……

商屿的记性超群,迅速回忆起了当时的那一幕。

毕业舞会那晚,当时他在门口冷冷地看着醉酒的女友和惊慌失措的时温—一种被背叛和利用的愤怒控制了他的所有心绪。

他冷声斥责时温,当时的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时温在听完他的指责后,轻轻地说了句:“不是我……”

商屿听到这声苍白的否定,讽刺地冷笑着:“不是你,还会是谁?”

原来时温当时真的只是为了照顾艾黎……

好友讶异地看了商屿一会儿,犹豫道:“商屿,你怎么了?”

商屿回过神。

“好像,哪里出了错。”他有些茫然,喃喃地开口。

好友见他如此,更为疑惑,正欲说话,商屿却突兀地站了起来。

“我有事要先回去。”

商屿突然想去看看时温。

好像距离自己上一次过去,已经很久了……

如果一开始就是个错误,那时温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受到帝国这样的对待。

走出酒吧时,商屿默默地呼出一口气。

得知真相后,他顿时有点儿不像自己了,他没想到如此大的误判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此刻他一心想回去弥补,却忘了时温此刻应该正在科技院接受手术。

也不知道手术进行得怎么样了。

摘除腺体的手术其实有不少成功例子,只是假性腺体会稍微特殊一点儿。他让科技院研究了这么多年,也是为了等技术更成熟,确保万无一失罢了。

虽然商屿一直很严格、冷漠,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对时温还是留有一点儿宽容的。他想看看X星人彻底摘除腺体后,是否真的可以受到跟S星人一样的平等对待。

要不然,那次事故发生之后,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让严酷的帝国法律和舆论来惩治时温。

商屿回想起早间开会时来自科技院的电话和秘书在会议上的提醒,忍不住拿起手机拨了过去。

"……"

电话没有人接。

也是,此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帝国的劳动法规定工作时间结束后AI自动关闭工作联络对话。

他又从来不保存科技院的任何工作人员的私人电话,甚至连他秘书的私人电话他都懒得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回时温住的地方看看。

他打算明天早上去和科技院说一下,手术可以缓一缓,他可能需要和时温就看管一事好好地聊一聊。

不过如果时温的腺体真的已经被去除了,也无所谓……摘除假性腺体的手术在科技院的研究下已经十分成熟了,不至于有什么大问题。

商屿回到时温住的地方,还站在门口时,心里便有种奇怪的预感。

仿佛……心脏在一点点下沉,逐渐浸于冰冷的水里。

那种预感,让他开门的动作都不自觉慢了下来。

“啪。”灯在AI的操作下自动打开,整个房子里没添置太多家具,显得空****的,更显出主人的孤独感来。

扑鼻而来的,并非时温习惯点的温暖的熏香,而是一股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仿佛有人刚在这儿进行过一场大扫除。

商屿还以为是时温打扫的,毕竟时温很爱干净,但商屿总觉得哪里有点儿奇怪。

他的预感向来很准。

他被这种预感催着往前走,一直走到了时温的房间门口。

其实在时温搬进来前,商屿都没怎么看过这个房子。这还是第一回在时温不在的情况下,商屿踏足这里。

商屿之前也没进过时温的房间。

商屿的房间在隔壁,紧连书房—因为他经常会在第二天醒来后直接去书房工作。

他工作时向来心无旁骛,厌烦他人打扰,即使时温只是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他也会脸色不豫地让时温离开。

时温也从不打扰他,起床后就去准备早点。

商屿看在眼里,觉得时温识趣,却也仅此而已。

时温的房间不大,却有种很温馨的感觉。不知道时温从哪里弄来了卡通图案的三件套,那样式可爱的床单被罩铺在**,和大房子里商屿所喜欢的黑、白、灰这些中性色调很不相符。

时温的书桌上有一台电脑,还隐隐亮着光,看上去主人只是关掉了电子屏幕,却未关掉主机。

商屿好奇地走上前,他的视线又很快被书桌上的另一个东西吸引。

一个……木质相框,看上去像是X星才有的东西。时温房间里的许多家具似乎都是从X星旧市场上淘来的,这让时温的房间看起来很是温暖治愈。

相框里有两个人。

商屿和……时温。

他们从未拍过合照,这张照片看起来像是被人从大合照上剪下来后,再拼在一起的。

照片里的商屿看上去很年轻,但依然不苟言笑。

商屿的视线淡淡地掠过照片里的自己,注意到当时的自己穿的衣服正是十年前毕业晚会时穿的西装。

而时温和如今有很大不同,当年他虽然原有腺体已经成了假性腺体,但眉宇间依然神采飞扬,阳光而自信—至于现在,他瘦了,笑容也少了,就算笑也带着牵强的意味,让商屿厌倦不已。

看着这张照片,商屿回想校园时期,时温做什么都完全不顾他人的目光,在帝国学校的贵族子弟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却又让人记忆深刻。

商屿不免为那时还意气风发、阳光开朗的时温感到惋惜,他轻轻地将相框放回了原位。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他摁亮了时温的电脑屏幕。

商屿只是突然很想知道时温平常都在干什么。

时温的桌面很整洁,只有两三个文件夹,而且都未命名。商屿随意点开其中一个,发现竟是商氏内部人员才拥有的机密文件。

商屿大致扫了一眼,觉得古怪,却又觉得凭他在看管期间对时温的观察,时温不会害他。

时温明明不在他的公司,为什么会有这些文件?商屿无比确信他的那些员工里没有一个叫“时温”的。

商屿随手点开一个标了红点的文档,内容他很熟悉,是商氏最新的建筑规划营销提案,但他分明记得这个提案的提出者是……

果然,文档的署名就是江郁。并非商屿记忆错乱。

难道时温……认识江郁?

商屿对江郁的长相并没有太多的印象,江郁一直戴着口罩。他欣赏江郁的才能,又觉得江郁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平时工作中他才会比较关注江郁。商屿也想过,时温如果工作起来,应该跟江郁挺像的。

但是这一刻,商屿突然产生了怀疑。

时温怎么会认识江郁?

商屿一个个点开所有标了红点的档案、提案,几乎都是由江郁经手完成或正在进行中的。

某种难以置信的感觉慢慢浮现,商屿沉下了脸,握着鼠标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直到他点开了另一个文件夹。

另一个文件夹是直接通向商氏资料库的服务器的接口。他点开后,屏幕里弹出了江郁的虚拟形象,并要求他输入登录密码。

商屿今日震惊的次数,已经超过了他近几年来震惊次数的总和。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屏幕上的那个虚拟形象戴着口罩,眼睛带笑……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他才发觉那双眼睛和时温的眼睛如此相似。

在高度科技化的新时代,人们上传形象时可以微调五官和身材—在可以辨认出原主的前提下,时温明显缩短了江郁的身高,同时调小了脸,这让时温原本狭长的眼睛显得圆而大。

江郁竟然就是时温!

江郁居然是时温?

商屿一时呆滞,准备关电脑的时候,不小心触碰到屏幕上的那个虚影,然而数据化的影像一碰即碎,过了会儿,才慢慢恢复成原样。

屏幕上的那个形象在没有原主的操作下,只是木然地直视前方。

一时之间,关于江郁的记忆翻涌而来。

江郁怎么入职公司的商屿不清楚,毕竟这块由人事部负责。但江郁进入公司后,他的工作能力慢慢显现出来,他为人低调,也不爱抢功,很得公司里其他人的好感。

商屿曾因好奇翻过江郁的资料,上面的内容不多,寥寥几笔,只写了学历和实习经历,以及他来自S星。

因为虚拟化开会,商屿从未真正见过这个人,他曾好奇过,这样的一个人在生活中真正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

商屿伸手关掉了屏幕。

他的内心还处于极大的震惊中,当然还夹杂着其他情绪,疑惑、难过、愧疚、不解……

为什么是时温,为什么时温要做这么多?

商屿疲倦地伸手按住自己的额头,躺在了**。这张**还残留着一点点原主人的气息。

商屿平生第一次感到莫大的愧疚和悔意。

等明天,他一定要联系科技院……

“丁零零—”

商屿被手机铃声吵醒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他从来都是被生物钟自然叫醒,这还是第一次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吵醒。

他的起床气不小,皱着眉翻身下床,接起电话道:“是谁?”

“您好,是商屿先生吗?这里是帝国科技院。”那头的人被商屿不悦的语气吓到,顿了顿才礼貌地开口。

商屿一怔,昨夜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一时让他有些焦躁不安。

“是关于……时温先生的。”不知为什么,科技院研究人员的语气变得有些艰难。

“你说。”

商屿轻轻地屏住呼吸。

“昨天我也给您打了电话,只是……

“后来,我联系了您的秘书,但您的秘书似乎与您沟通不顺利,最后只让我们简单常规处理……

“虽然我知道您和时温先生的关系不太好,但按帝国法律,您作为时温先生的监管者,有权知道我们最终的处理方案。”

商屿越听越疑惑,心底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什么处理方案?

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时温……怎么了?

科技院的人似乎很怕他挂断电话,还未等他回复,就迅速地说了下一句:“因为帝国法律不支持土葬,科技院也不能无故保留遗体。

“时温先生的遗体已经按默认的处理方式被火化了,骨灰我们暂时还不知要怎么安置,一般是由监护人来领取的……

“所以我们希望商先生能来科技院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