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兴许是信号不太好,陆景没有听清楚何予森最后说的话。
但他听到了模糊的“对不起”,以及“想和你一起旅游”。
这让他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起来。
他有时候其实不知道该如何对待何予森。
于是当他再次见到何予森时,一边愤怒于对方怎么还有脸面回到他们过去一起练球的地方,一边又想着怎么才能与之重新熟悉起来,像他们过去那样。
于是他邀请何予森合租,但是因为这些年心中积攒的对何予森不告而别的怨恨,面对何予森时,陆景又忍不住刻意地伤害对方。
比如,他邀请林郁来家里做客。
陆景就是想看当何予森知道自己在篮球队里的位置被人取代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但是陆景发现何予森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
这么些年,陆景一想到何予森的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他恨这个人什么都不说,抛下一切就走,把他们这么多年的知己情谊抛在脑后。
何予森明明知道,陆景最讨厌不告而别的行为,也明明知道,小时候被父亲抛弃这件事一直是陆景心里的一道阴影,但何予森还是这么做了。
直到现在,哪怕何予森回来了,跟陆景合租了,他依然闭口不提当年不告而别的理由。
不过,何予森的这通电话,让陆景有些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陆景找了个公事为由,决定回国。
下飞机后,他打开手机,点进和何予森聊天的对话框。
两人的聊天记录清一色全是何予森之前问他会不会过来,想不想喝汤之类的内容。
他看着,一阵恍惚。
是了,他之前最抵触对方的时候,把对方屏蔽了。
对话终止在他出发旅游前。
何予森得知陆景在外旅游,便没再问他会不会回来。
再然后……就是那个电话。
陆景思索了一会儿,在键盘上缓慢地敲下:“明天过去。”
对方没回复,陆景略有些不快。
第二天陆景便驱车前往何予森居住的公寓。
开门时,他看见季姐一身素衣,双眼红肿,与她平时精干的模样很不相同。季姐见到陆景来了,愣了一下,面上神情恍惚,仿佛对陆景会来这里这件事觉得匪夷所思。
陆景也知道自己确实过来得少,像这样完全不通知一声就过来应该是第一次。
他轻咳了一声,环视一圈,没见到何予森,于是问道:“何予森呢?”
听到这个名字,季姐从惊诧中终于回过神来。
“小何……”季姐的眼圈更红了,“陆先生如果早些天过来多好。”
陆景见她这副模样,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季姐对陆景的态度有些纠结,她既有些责怪他,又为他感到遗憾,当然还有对雇主的尊敬。
“小何……”季姐沉默了一会儿,见陆景面露不解,说,“我带您去看看他。”
其实陆先生已经对小何仁至义尽了,起码让小何在最后的时日里住得舒服。
只是小何如果能在最后的那几天,和陆先生见上一面就好了。
陆景怔怔地盯着墓碑上那个人浅淡的笑容。
自从他踏进这个墓园开始,他的大脑就一片空白—他的四肢不听使唤地跟着季姐往前走,仿佛自己的灵魂都已经脱离了这副躯体,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为什么在这儿?
“小何……当年生病后,怕自己影响比赛,也怕影响您的状态,所以才什么都没说就走的。”季姐见陆景面无表情,还是婉转地想为小何说几句话,“看在他已经不在了的分儿上,您别再怨恨他了。”
陆景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季姐没看到。
“他时日无多,回来也是想最后再见大家一面。”季姐说,“他也没有想过多打扰您的意思。
“小何生前跟我说,他希望海葬,我想了一下,还是留了一半在土里,好让他游玩回来有个归宿。”
季姐觉得这孩子生前过得太苦,便擅自做了主,希望何予森的亡灵不会太过颠沛流离。
陆景一直没说话,季姐实在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一转头却见对方脸色煞白,薄唇紧抿,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她不由得问:“陆先生?”
“他……”一开口,陆景的声音沙哑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原来一直在……生病。”
多年来让他愤怒、憎恨的事情真相,终于在今日浮出了水面。
何予森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因为生病才离开的啊。
努力治病,失败过后回来,然后……在最后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想多看一眼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城市,见一见曾经亲密无间的好友。
而他做了什么呢?
陆景恍恍惚惚地站在原地,后知后觉的痛苦与后悔仿佛沉重的海浪,淹没了他的口腔。
陆景伤害对方,冷落对方,挖苦讽刺对方,用语言狠狠地打击对方。
陆景老说何予森闲,说何予森看上去无所事事,说何予森干瘦如僵尸。
可是,何予森瘦骨嶙峋、气色不佳都是有原因的,陆景却以此为理由来打击对方,并从来没有看出对方来日无多的征兆。
何予森似乎在陆景面前哭过几次,但什么也不说,仅仅是落泪。陆景总是假装看不到,转身离开,从来不给予对方半点儿安慰。
陆景双眼赤红,两手握拳,强迫自己站立着,如果不这样,他仿佛就再也站不住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
季姐正对着何予森的照片难过,听到陆景的问题,低声道:“七天前。我……发现的时候,他在阳台上看雪,怀里揣着手机,最后一通电话是……”
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陆景。
陆景安静地站在那里,神情称不上是怒还是悲。
季姐慢慢地把话说完:“他最后是跟您通了电话。”
她的眼泪又忍不住漫上眼眶:“陆先生还记得……小何最后和您说了什么吗?”
陆景一怔。
那通电话啊……
他当然记得,他当时在异国旅游,见到不久前来自何予森的未接电话,立刻带着恶意打了回去。
他对何予森说他正和大家一起出国游玩,他已经完成了年少时说过的要去北欧看极光的愿望。
当时何予森回了他三个字—挺好的。
现在陆景终于明白了那三个字的意义。
纵使再难过痛苦,何予森也是真的为陆景感到高兴。
何予森之前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自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还是本来准备说的,却看自己态度冷淡,便把话收了回去?
明明何予森在离世前的最后时刻,还在和他说“真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啊……
何予森还说了什么?
“陆哥……
“对不起。
“陆哥……如果我不……”
陆景当时没听清,以为是信号问题,没过几秒电话就断了,他又以为是何予森羞于表达的忏悔。
如果我不……什么呢?
陆景怔怔地凝视着何予森的照片,突然觉得照片越来越模糊,他惶恐地眨了眨眼睛,照片恢复清晰,但有**自他眼眶里流下。
原来是眼泪。
陆景想:何予森,你最后在后悔什么呢?
陆景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已经离开了肉体,高高在上地俯视着现在所发生的一切—这一定是一场噩梦。
这让他多年来的恨意被全部打散,仿佛一场海啸淹没了岛屿,苍白的后悔与绝望无力的痛苦并存,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的未来,他的……
对了,他说过未来两个人要一起去环游地球啊。
但是现在,再也实现不了了。
在何予森生前的那段日子,他为什么能忍住一次都不去看何予森呢?
明明当年何予森的母亲去世时,陆景暗自发誓要照顾这个弟弟一辈子的,绝对不会让何予森再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
可是陆景没有做到。
陆景恍惚地跟着季姐往回走。
季姐其实不太能读懂陆景的表情,但她隐约猜到也许陆先生比所有人想象中的都更在意他跟小何的这份友情。
人已故,她不敢再想,只觉得遗憾。因为……无论怎样,小何都看不到了。
“他经常坐在这里等您,一坐就是一晚上,直到我催他睡觉。”季姐低声道。
陆景听到这句话就像是接收到一个指令,他怔怔地看向客厅中央的沙发,想象着何予森坐在那儿等他的模样。
“他经常对着手机发呆,我偶尔瞥到一眼,见他是在给您发信息,只是……”
陆景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只是,他把何予森屏蔽了,所以何予森从来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他有些站不住了,在这个空**的房间里,他有种无法言喻的无力感,痛恨与懊悔浸透了他的身体,仿佛下一秒就会把他彻底吞没,他想落荒而逃。
但这里是何予森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如果我对他好一点儿……就好了。”陆景沙哑地开口。
季姐一怔,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陆先生,节哀顺变。”
陆景觉得自己的生活变得一团糟。
他失去了多年来的恨与执念,也失去了自己最珍视的朋友,他觉得他已经看不到未来,前方道路一片狼藉,尽是灰暗。
他无法原谅自己伤害最深的,居然是自己年少至今最好的朋友。
并且他再也无力挽回。
“何予森,如果我……”
如果他早一点儿知道何予森是撑着病体回来的;如果他能在何予森回来之后放下恨意,去看看对方;如果他能在收到何予森的那封离别邮件后,没有那么愤怒,而是去搜寻何予森离开的踪迹,并且找到了对方……
又或者—
如果他仅仅是在这段时间里,多陪陪何予森;如果他能放下仇恨,对何予森多一点儿善意;如果他带了何予森一起去北欧;如果在何予森离开前的最后一刻,他陪在何予森身边……
那么多的如果,他都完美避开了。
何予森最后未说出口的话,他猜不到,正如他再也来不及说的道歉,他充斥着遗憾与懊悔的余生,他的悲伤与崩溃—
终是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