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利亚信息素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就像从叶边锯齿锋锐的冷薄荷,变成了表面覆着短短绒毛的可爱品种,对着她一个劲摇晃着叶片,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红发青年飞快地舔舐了一下嘴唇:“成为我的伴侣,我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

安戈涅压着视线保持沉默。她不觉得自己会对太空盗的资产有兴趣。

“其中当然包括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值多少钱?”

哈?这人在说什么?安戈涅忍不住抬眸看他。

哥利亚诡计得逞似地笑弯眼睛,操作光脑,调出某个全是大头照的页面投影。每张人像下方是名字与一长串的数字。

是跨星际刑警组织的通缉名单。

“我在这。”他以指节凭空叩击其中一张照片,影像分辨率很低,像素糊成的五官凶神恶煞,除了火焰般的红发很难与正主对上号。

安戈涅看了看悬赏金一长串的0,放弃去数到底有几位,飞快瞟了红发青年一眼。嗯,这位先生的脑袋确实挺值钱的。

当事人好像对荣登这一危险名单前排十分骄傲,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没心没肺,完全不像值那么多星币的危险分子。

哥利亚笑够了,收敛表情,一眨不眨地盯住她。

被猛兽盯住的窒息感又涨潮,瞬息间漫到安戈涅胸口。她后退半步,哥利亚就追上半步。

“我不是说说而已。你的顾虑有道理,但你也未免太小看我。被咬着不放又怎么样?盯着这艘幽灵鲨号的又不止反抗军,”他嗤笑,一抬手将自己的通缉令关掉,“到现在都没人能抓住我。到了太空盗的地盘,不管是黑制服还是白制服,都得按照我们的规矩来。”

性格使然,哥利亚根本不需要做多少权衡,就给出承诺:“说真的,安戈涅,只要你选我,我就不会让他们动你一根头发。”

但这并非虚浮的**之辞,他有说到做到的自信。

安戈涅安静地听着,心头因为他的示好而起的波澜却已然消散了。哥利亚的态度以alpha基准衡量,算是颇为良好,但依旧很难称得上在和她对等地商量。

他这样强大的alpha根本无法理解弱势一方的感受,因此哥利亚意识不到,自己“心平气和”的话在omega听来不过是一层半透明的皮,隐含威胁的潜台词在下面蠕动,时刻提醒着他们之间的力量和权力差。

说是让她选择,可他真的给她选择的余地了吗?

如果她依旧拒绝他这个选项,哥利亚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劝说她么?

“我会等你习惯我,不会强迫你立刻接受标记。我能保护你、也绝对不会亏待你,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就会试着帮你弄到手。那时候,你想到哪去都可以,我们干脆一起离开这个星系也不赖!”

哥利亚还在描绘他们可以有的未来,说着说着,左眼就兴奋得隐隐发亮,流露出些微孩子气的天真。

然而他的情绪丝毫没感染安戈涅。

她和哥利亚相遇才几个小时,他的好感和承诺都来得太快。和他完全相反,她很难和人交心,也不相信一见钟情。让人失去理智,奋不顾身地跳进冲动的洪流,这就是信息素的吸引力吗?

一想到omega也完全可能失控,安戈涅只觉得恐怖。

哥利亚久久等不来回答,忍不住追问:“你觉得怎么样?”

虽然很想一口回绝,但还不到和他撕破脸的时候。安戈涅佯作沉吟状,冷不防问:“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真的什么都可以?”

他察觉了她话语中的试探,没有胡乱一口应下:“你想要什么?”

她以最无害的表情抛出最大胆的要求:“假如我说想要叛军指挥官的性命,你也能帮我取来?”

哥利亚的注视危险起来:“我知道到哪找顶尖的杀手。”他略作停顿,端详着她的反应说:“但那只能在标记后。”

安戈涅不置可否:“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吗?”

哥利亚眯了眯眼睛,和之前不同,他这次并不打算陪着她绕圈子。

在对方继续进逼之前,安戈涅仰头向他笑了一下。

那是她对着镜子练习过的、有如武器的甜美微笑。

哥利亚一下就忘词了。不管他原本想说什么,最后他给她的答案是:

“……行。”

但安戈涅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在哥利亚失去耐心前,她必须想办法从幽灵鲨号逃走。

“西格先生?是我太过惊讶,以致失礼了,请您千万不要见怪。我不知道您今日和侯爵大人有约。”

首都星北区,首相府邸。衣着得体的管家低声下气地道歉,但那份歉意也隐约带了点高高在上。

现在不以阁下、而依旧以“先生”称呼西格的人可不多。

立场来说,管家只是首相雇佣的佣人,西格则是首都星实质上的掌权者之一。贵族宅邸的佣人是主人的门面,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

从一件小事中就不难窥见,即便王国前首相、侯爵艾兰因关键时刻站在了反抗军那侧,他对西格的态度却耐人寻味。

西格一如往常冷淡自持,神色难以解读。他闻言并未动怒,只道:“我要见侯爵。现在。”

“请您稍候,不妨先——”管家顿住,他的入耳式通讯仪闪烁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改口说道:“侯爵在花房,我为您带路。”

管家领着西格穿过会客厅,沿树影婆娑的花园小径走了一会儿,树林陡然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青葱的草地上矗立着一座造型古朴的玻璃暖房,方方正正,与崇尚曲线的当今建筑审美截然相反,更像是前一个纪元、即人类文明尚未步出太阳系时的风格。

管家微微欠身,倒退数步后无言离开。

西格直接走过去。暖房出入口并未安装身份识别装置,按下开关,玻璃门就无声滑开。

对于政治要人而言,这是个极大的安全漏洞,刺客随时可以闯进来。西格随之想起,第一次造访这座庄园时,他就注意到了,艾兰因身边的安保级别低得有些异常。

他的脚步不由变得轻缓慎重。

门后的空气明显比外面温暖潮湿,微微流动的空气中有泥土和草木的气味。透明度可调节的遮光板宛如一片片巨大的荷叶,悬浮在半空,将温室分隔为或明或暗的区块。

高低错落的透明花架丘陵般起伏,上面安置着一株株珍奇的兰花。或纤细或肥厚的叶片轻轻摇曳着,露出形态各异的娇嫩花瓣与奇特合蕊柱。

说是花房,这里栽种的却只有兰花。

娇贵又昂贵的兰花。

西格的视线淡然掠过一株株名花,脸上既没有艳羡,也无嫌恶。他很快捕捉到了属于另一个alpha的信息素气息,快步向着源头行进。

地面很软,军靴叩地的声响都变得绵而闷。他不由有种深入某种热带怪物巢穴的感觉,莫测、宁静中暗含危险。与花房的主人极度相似。

在翠绿之中,陡然现出一抹醒目的白。

白衣银发的人听到脚步声回头,展露出雌雄莫辨的秀美面庞。他身材高挑,长发在身后束起,单从面貌难以判断年龄,却给人以长辈的印象。

“您来得真巧,这株卡特兰刚好盛开了。”他以与熟人分享喜讯的口吻出声,仪态优雅地侧身,向西格展示白紫相间的兰花。

相较那位管家先生,侯爵艾兰因本人可能还要更亲切一些。

他甚至不太像一个alpha,信息素也是柔和淡雅的。

但艾兰因身上又有种隐秘的异质氛围,总让人觉得有哪里不太合理。比如……虽然右手还拿着一柄园艺铲,他的衣服上居然没有一丁点的尘土,依旧洁白得惹眼。

“旧友和同僚们四散奔逃,又或是血溅王宫的时候,首相阁下竟然在这里养护兰花。”西格语调起伏不大,却显露出嘲讽的底色。

“这些花需要我照顾,而您、还有向您效忠的战士们并不需要我照拂。不是吗?”艾兰因轻轻托住卡特兰翠绿欲滴的叶片,爱抚般勾了勾指尖。

西格没有与他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我来是为了别的事。”

“请说。”

“公主安戈涅。”这么说着,他盯住了艾兰因的眼睛。

“我收到消息了。公主殿下竟然落进太空盗手中,着实让人遗憾。”艾兰因的微笑无懈可击。

西格言辞锋锐:“如果阁下没有故意放跑她,她又怎么会流亡到太空盗的船上?”

艾兰因像是听到什么妙语,轻笑出声,雾海似的浅灰色眼瞳深处,却不动一丝涟漪:“我放跑公主殿下?”

他转而叹了口气,宽和地指摘西格话语中的漏洞:“我出卖王室与反抗军合作,安戈涅是极有价值的人质,我理应将她送给你们以表诚意。帮她逃走,我似乎得不到好处。”

“可我听到传闻,在此之前,你与她非常亲近。”西格的咬字突然用力。

他旋即前进一步,快而凌厉地质问:“她真的是公主安戈涅吗?如果她原本就是一个顶替旧王女王的无辜者,王室即将被颠覆,你完全有理由放任她离开。”

艾兰因讶然眨了眨眼,看上颇感好笑:“您似乎对一些离奇的流言深信不疑。没想到您还有讲故事的天赋。”

一拍停顿,他依然笑着,浅灰色的眼睛却突然显得冷:“安戈涅进入青春期后才被接回王廷,私生子的身份总是会引来许多非议。但她的身体里流淌着王室的血,基因检测会给你同样的答案。

“安戈涅是圣心联合王室的公主,哪怕王国不存,这点也不会改变。”

“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会当面问清楚。”

年轻的反抗军首领冷冷回应,语毕就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

艾兰因没目送他远去,笑了笑就重新摆弄起兰花。

卡特兰旁边,某株他珍爱的石斛兰又长出了高芽。小小的一截,却与母体几乎别无二致,就连唇瓣的纹路都相近,浑似袖珍的克隆体。

打理兰科植物的侧芽高芽颇为讲究。如果不在合适的时候分盆挪走,两者都会遭受损害。但若是动刀太早,小芽也可能枯死。

“时机很重要,”艾兰因观察着假鳞茎的状况,与石斛兰聊天般自言自语起来,“相遇、重逢都是。”

“给你讲个故事吧,”侯爵苍白修长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幼芽小小的萼瓣,他的声调温柔平和,给兰花幼体讲述睡前故事般娓娓道来,“从前有个骑士,为了救回心爱的公主,他历经各种艰险阻碍,召集同伴,抢夺武器,最后甚至不惜成了手染鲜血的魔王。”

“他杀掉了许多狱卒,也让许多无辜的人丧命,却也终于如愿摧毁了囚禁公主的牢笼,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但是假如,骑士在这时发现,公主并不记得他,之后又会如何呢?”

幼芽并不作答,只不安地颤动起叶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