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之前,安戈涅曾经怀疑,西格还在王国军服役的时候,在某场宴会、或是别的什么社交场合偶然见过她,因而对她产生了执念。

“一见钟情”,又或是“惊鸿一瞥”,某些陈旧的故事里,喜欢用这样的词粉饰单方面投注的狂热恋心。

但西格并不像那种人,而且他对她太熟悉、太小心翼翼了。

昨晚收到那张入伍通知书后,安戈涅终于得以确定,那个神秘账户的主人是西格。

她那时候第一反应是质问提温为什么会突然发这种东西给她。她根本没对他提过她怀疑西格与她有旧。

转而一想,她隐约明白,西格与陶朱双蛇交涉时的态度,还有在指挥舰上的表现,都足以引发提温的兴趣。

而且提温知道“利丽”这个身份。顺着这条脉络,不难查到他们的通信地址曾经在一个区域。陶朱双蛇的“咨询”业务不可小觑。

最后再加上她昨晚突兀地抛出失忆这一话题。

提温很多时候敏锐得可怖,此前可以在只言片语间逼出她的盲点,同理完全做得到依靠这些碎片,还原出接近事实的假说,而后适时为她递上缺失的最后一块拼图。

安戈涅并不打算和提温对此多做讨论——她怕里面有坑等着她跳下去。但作为主动给她线索的回报,她没有追究他插手她的私事,如果那确实称得上私事的话。

一个人在**翻来覆去地思考到凌晨,安戈涅得出的猜想是:

她和西格有过一段纠葛,而后因为分化为omega、被父亲派来的人带走而不得不分开。她对西格的留恋在某些人眼中是危险的、不稳定的因素,会影响她履行作为omega的“义务”。

再假定王室掌控着提温所说的技术,她被洗掉了与西格相关的记忆,公主安戈涅与利丽这两个身份干净地互相切割。

然而这个假说最大的疑点是,西格为什么会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

从他所说的版本来看,利丽根本没有告诉他自己是国王的女儿。是害怕他得知之后退缩,放弃与她私奔?还是说有什么别的隐情?

另外,与西格刚才所说的那些相比照,她的记忆如果真的被动了手脚,那么被抹消篡改的可能远远不止与西格相关的事。

不论是星轨剧院、韦殊特还是别的名词,都无法在她脑海中唤起鲜明的印象。

一部分猜想获得证实,某些疑团解明,通往最顽固的秘密的路径却依旧上锁。

更不用说,最无解的问题是:她现在知道了西格那侧的事情经由,她应该如何对待他?

利丽与西格的故事就像属于另一个人。

西格不要她的怜悯同情,可除了一些叹息,她无法违心地再多给他别的。

安戈涅沉默不语,西格注视她片刻后说:“我告诉你的这些,似乎只会给你徒增困惑和痛苦。在一无所知的你眼里,我恐怕才是邪恶的一方。”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显然想起了她的逃亡。

摇头:“我知道自己的记忆有问题。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点我和你是一样的。至于你身为反抗军头领,和我在立场上的问题……”

西格整个人瞬间显得有些紧绷。

“我不会声称我对反抗军有好感。但我也无法否认,你和你的同伴们宣扬的许多理念是正确的、值得赞扬的。

“即便许多人会将我视作旧秩序的化身,我并不真的认同它。现在的我只是恰好是它的产物,而我做的有些选择,对我来说……和别无选择相近。

“这点……对许多死在反抗军手里的人来说,或许也是一样的。”

西格原本想说什么,听到最后这句,默然抿住嘴唇。

安戈涅眼神放空了片刻,才重新与他四目相对。她轻轻地开口,像一个请求:“不是所有人都能选择自己的政治立场。”

“我知道。”

“我可以试着不把所有反抗军成员当作仇敌,但至少现在,那可能就是我的极限了。”

西格点了点头,咬字忽然变得有些刻意:“那么我呢?”

“对现在的我来说,你——”

一拍迟疑的停顿,她最终还是诚实地说下去:“你更像个陌生人。”

西格的瞳孔不受控地收缩,眼眸随即黯淡了些微。除此以外,他将心绪藏得很好。

“但对你来说,我说不定也和陌生人差不多,”安戈涅牵起唇角,“我和你记忆中的利丽,可能有很多差别。再和我多接触几次,你可能很快会对我幻灭。”

西格没有立刻信誓旦旦地反驳。他在言语方面极度审慎,和某些舌灿莲花的人是两个极端。

这反而让安戈涅安心了一点。

“我不够了解你,你也并不了解现在的我。所以,我没有办法回应你对利丽可能还抱持的感情。”

西格干涩地眨了眨眼,下意识要看向别处遮掩表情,却硬生生忍住了。

但安戈涅还没说完。

“如果有一天,你觉得现在这样的我也不错,那么到时候再和我表白也不迟,”她让声调变得轻快,调侃了一句,“现在就先友好地握个手吧。”

西格怔然注视她片刻,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握住了她主动向他伸来的手,依旧小心翼翼,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安戈涅没让这个友好握手持续太久:“关于记忆问题……我猜想艾兰因知道些什么。”

“我来应对他,”西格立刻说道,“你不要插手。”

她没答话。

他抿了抿唇,立刻缓和口气说:“假如惹恼他,我有更多手段应对。你身边他安排的人太多,我不放心。”

“那么我暂时不就这件事与他对峙。我希望你能调查我从戴拉星消失,到第二年初夏之间的那段时间,王宫中是否有什么异动,”安戈涅犹豫地停顿了片刻,声音低下去,“那段时间的记忆……我也丢失了。”

西格蹙眉,严肃地颔首:“好。”

安戈涅想了想又说:“还有另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可能只有你能帮我。”

西格向她微微倾身:“什么?”

“和我一起逃走的人里有一个男性omega,他叫路伽,比我大半岁。我们逃到南部空港时,他……强制自己进入发热期,充当诱饵引**动,之后我就与他失散了。当时维持秩序的是反抗军的人。我只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好,我会让人尽力去查他的下落。”

“那么之后我把他的照片,还有能找到的档案给你。”

两人随后交换了光网账号。

“你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安戈涅偏了偏头:“为什么问这个?”

西格眼神闪烁了一秒,放弃寻找借口:“重新相互了解可以从今天就开始。”

她愣了愣,噗嗤笑了。

西格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不给自己的意图辩驳,也不退缩。

“今天还是算了,”安戈涅轻轻叹息,“你和我见面似乎是保密的。既然有必要对反抗军其他人隐瞒,那么足以说明和我有太多接触,一旦传出去,就会对你不利。”

西格眼神更柔和了一些:“没关系,我能处理。”

顿了顿,他挑选着合适的措辞说:“有些人甚至向我进言,希望我与公主安戈涅订婚。”

安戈涅立刻判断出这个提案的优点:

如果反抗军首领与王室成员订婚,就能暂时稳住对于未来焦躁不安的旧贵族。而且安戈涅的私生子身份这个时候反而成了长处——

可以宣传她从小在王宫外长大,与其他的王室成员不同,也方便由她为偏向革新的政策背书;

更重要的是,她原本就没有继承权。

假如与西格联姻的是更正宗的王室成员,他一旦有意竞争新政府的最高席位,就容易因为与王室的姻亲关系受到攻讦,被扣上背叛革命、王室复辟的帽子。正因为她只在王宫里生活了五年,这个问题就相对没那么严重。

而且一旦需要对旧贵族和保王党残余动刀,她这个无依无靠的omega也不会构成阻碍,只要关进保护设施,就可以从公众视线中永远消失。毕竟只是订婚而已。

假设处在西格的位置,安戈涅都会为这个提案心动。

“你在向我求婚吗?”她笑了笑。

西格看了她片刻,语声有种压抑的平静:“如果你想把我这视作我认真的提案,我也可以是认真的。”

他的眸色很深,因而给人以幽邃深沉的印象。安戈涅今天穿的浅色衣服,在他瞳孔中的倒影十分鲜明。

西格这么看着她的时候,看到的是究竟是利丽的残像,还是面熟的陌生人呢?安戈涅不禁在心里低低地发问。

虽然他愿意和她“重新认识”,但说不定他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他只是照顾她的感受,陪她玩慢慢来的过程。所以一旦有直接到位的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抓住。

见她不说话,西格就放下了这个话题:“既然今天不合适,我改天再找时间。”他没有继续纠缠她,起身打开阅览室门。

艾兰因抬眸看了一眼,在安戈涅脸上停留半秒,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而后,他甚至淡定地挪回视线,把阅读的那个段落看完了,才关闭光脑投影走过来。

“请您从另一侧的电梯的离开。和来时一样的路线。”

“之后见。”西格向安戈涅微笑了一下,而后收起表情朝艾兰因一颔首算是道别,便快步走向了楼面另一头。

等到电梯轿厢离开七楼,艾兰因才低眸看过来:“您得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安戈涅含糊其辞地拖长音调:“也许吧……”

艾兰因没有问他们都说了什么。他同意她和西格长谈,原本就是一件颇为不可思议的事。他不可能对西格和利丽的过往一无所知。

不然艾兰因就不是艾兰因了。

“您要继续留在这里查阅资料,还是回去休息?您看上去有些疲惫。”

“回去吧,昨天我没睡好。”

艾兰因在琐事上额外体贴:“是给您准备的寝具有什么问题吗?”

安戈涅不客气地回道:“心里有事,睡不着。”

他看着她,似笑非笑的,没有追问心里有什么事,像是等她主动继续诉苦。

安戈涅立刻知道他看穿了她试图把话题引导向西格,并且不打算配合。她面无表情地往电梯走,听到轻缓的足音尾随身后。

两人沉默地前进,她忽然问:“你真的没有想告诉我的事吗?”

只有那么一点,她想过艾兰因是否会被西格刺激,选择对她更坦诚直接一些。

艾兰因没立刻回答,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起来。

大概是对她有所隐瞒的事太多,挑选不过来了吧。安戈涅恶狠狠地腹诽。

然而她等得不耐烦了,他依然没有作答。

安戈涅长长吐一口气,驻足回身:“没有的话,我倒是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西格有意和我订婚,我觉得可以考虑。”

她盯着艾兰因的眼睛,缓声问:

“你觉得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