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全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是从内部啃咬她的难堪,但更多的是恼怒。

某些事情即便双方心知肚明,一旦挑破那层轻纱直言就无异于羞辱。

凭着一腔冲动和狠劲,安戈涅不退反进,凑到提温面前,双手往他身后的梳妆台面一撑,气势十足地将他困住。

前所未有近的距离,但严格说来,他们没有任何的肢体接触。即便是脚尖,也只是堪堪即将相触,让她隔着柔软的室内便鞋,隐约察觉再前方寸许就是尖头皮鞋的硬度与轮廓。

提温讶然盯着她,没有动作。

“那么,我的小伎俩是否奏效了?”她仰起脸,朝他的下颚方向吹了口气,用上她最造作甜腻的语调,轻轻柔柔地问,“交易成立吗?”

安戈涅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朝提温凑过去的时候,安戈涅的想法异常单纯:他如果要的就是看她难堪,那她偏不让他如意。

“那取决于您想要什么?”提温也飞快地从惊讶中脱身。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来更好地与她对视,说话时几乎称得上与她气息交缠:

“即便您不那么做,我也很乐意倾听您的要求。当然,我不可能满足您所有的愿望,我只能承诺力所能及。”

倒是飞快地换回了敬语。

但安戈涅觉得,只在在刚才无情拆穿权色博弈本质的瞬间,提温才终于漏出了真实面貌的一角。偏偏下秒就又开始装模作样。

他可真狡猾,要刺得她露出本性,却紧紧地收着自己的尾巴。

杂乱的念头纷纷而过,即便不抱希望,她最后还是决定垂死挣扎一下。

“提温先生,不要把我移交给叛军,”她看着他的眼睛,“这就是我想要的。”

提温被她毫无求人态度的措辞逗笑了。与松弛的表情相反,他的话语决绝不留余地:“很遗憾,这不可能。”

安戈涅的指尖触碰他外衣的纽扣,沿着轮廓画了个圈,轻轻拨弄了一下。他几不可察地屏息,绿眼睛眯了眯。

她迎着他的注视看回去,执拗地追问:“不论如何都不可能?”

提温即答:“陶朱双蛇要向新政权示好。在这件事上出错会让我付出巨大的代价。”换而言之,她还不值得他付出那代价。

这倒无所谓,在安戈涅意料之中。只是他明明有能力,却连多思考几秒、佯作犹豫不决的戏都懒得演给她看,这份直白刺痛了她。

安戈涅呵地嗤笑,不轻不重地一推。

提温哎哟一声,夸张地往后倒。他反手撑住桌面,但还是带得梳妆镜在冲撞下微微摇晃。被这么粗鲁对待,他倒是完全不生气,慢条斯理地站好了整理衣褶,那样子甚至还隐约有点遗憾。

“我饿了。”安戈涅的态度冷冰冰又理直气壮。

她变脸的速度让提温又觉得有意思起来。

“餐厅已经准备好了。”他说着伸臂让她搭着。

和在机库里那时一样,安戈涅无视了他主动伸来的手,径直走出了客房。

该死的声音忍着笑跟上来:“咳,公主殿下,电梯在反方向。”

金属餐具与碗碟相碰的脆响分外清晰,衬托出环境的空阔。

餐厅在摩天大楼高处,占据了大半个楼面,落地玻璃窗外便是化乐星城市区,飞行器的轨迹与灯光互相侵染,俯瞰的景致教人目眩神迷。

眼下除了安戈涅和提温面对面坐着,这里没有别的客人。

安戈涅面前是一个精致的浅口餐盘,里面错落码放了近十个设计独特的碗碟,尺寸都至多巴掌大小,盛放着汤羹奶冻之类,全是一两口就能吃完的半流质食物。

她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食物,又看了看提温面前丰盛的、正常的一餐,将餐勺搁回桌面,弄出一声闷响:“你在蓄意报复我吗?”

她现在还对营养液的味道心有余悸。

“绝无此意,”提温不疾不徐地解释,“您此前两天都靠营养棒维持基础代谢,消化系统的运作机制受了影响。如果突然重新摄入固体食物,身体可能会受不了。这是特制的轻食套餐,能引导您的身体恢复原生状态。”

安戈涅沉默了片刻才说:“长期食用营养棒营养液,会导致消化器官退化?”

“不止是器官退化,”提温坦然道,“出生就只依靠营养液存活的人牙齿和面部骨骼都会畸变,所以真正赤贫的人根本藏不住他们的来历。”

安戈涅默然垂眸。面前的菜品匠心独特:餐盘中央黑色鎏金的浅口碟上,美丽的枯粉色花朵完整地在透明凝胶质地的穹顶中绽放。

虽然和营养液一样是半流质食物,但这是昂贵的、可食用的艺术品。而且她不会一直吃这种东西。

她忽然很不是滋味。

“你……既然知道这种现状,还有化乐星城那些无限压榨人力价值的大楼,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话出口,安戈涅就觉得自己问得太理所当然了。

提温淡然反问:“我能给一个、甚至几千上万人救济,支撑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但那之后呢?”

“只要世界不改变,救助金会花完,引诱人堕落的陷阱会持续运作,改变生活方式的意志会消退,绝大多数人会落回原本的日常中,我能带来的改变十分有限。”他弯了弯眼角,这次的微笑很淡,在进入眼底前就消散了。

“您或许会说,那么打破这个该死的秩序、改变世界就好了。但很遗憾,我不适合当革命者,”提温环顾四周,将洁净而缺乏活气的大厅收入眼底,“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自顾不暇。”

“这种结论,由站在高塔顶收割财富的集团成员……这种扭曲的世界的受益者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恶心。”安戈涅毫不客气地说道。

能让大多数当权者勃然变色的指摘,在提温这里只能换来一笑:“您说得对。在许多人眼里我确然是自由联盟运作结构的受益者。但在心安理得地坐着享受特权这点上,王室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我没有——”安戈涅抿唇,将反驳的话语咽了下去。

她没厚颜无耻到能够宣称,自己从未享受过任何特殊对待。同为圣心王宫中的omega,她就比许多人、比路伽要享有更多自由。

而且她还是首相艾兰因中意的“学生”。

“换个更适合餐时闲聊的话题吧,”提温眼风一扫,带到她几乎未动的餐食,“您对逃离王国那么执着,我很好奇,假如您真的能甩脱追缉,您要怎么生活?您想过上怎样的生活?”

这话题也并不休闲。安戈涅心头一虚,迟疑着说:“首先,我……会隐姓埋名。”

提温抬眉:“好,那么利丽小姐,假设您成功藏住了身份,您之后打算怎么谋生呢?

“虽然在性别权益上做得比王国好一点,共和国并不是omega的理想国,您在化乐星城找工作时碰到的困难,在那里也避不开。”

“我确实没有能养活自己的一技之长,但没关系,我可以找个农业星定居。那里不会有人在意我曾经是谁,”安戈涅的嗓音颤抖了一下,本该在心中默念的话语不知不觉溜出齿间,“我和路伽原本就是这个打算。”

“路伽……”提温低声重复,没有询问那是谁。

他不再笑,盯着她的眼睛问:“您刚才描述的生活,是您想要的、还是路伽想要的?”

当然是——

安戈涅嘴唇微分,没能发出声音。

一阵强烈的恐慌骤然袭上心头。犹如她的心房中盘踞着一头庞然巨物,但因为盖着隐形的幕布,所以她一直当它不存在。

但提温一下子扯下了那块布,她根本来不及挪开视线。

他抛出的每个问题都尖锐且切中要害。

她无法接受他的说法,但她知道他说得很可能没错。

逃出去之后的事她完全没想清楚,也顾不上,单单是逃出首都星的层层包围就已经教她精疲力尽。主导逃亡计划的原本是路伽,让她独自脱身的也是他。如果是路伽面对提温的这一连串质问,他肯定能答得更好。

可是为什么在这里的不是路伽,而是她?

是幸存者的罪恶感吗,亦或是本能的恐惧?燃烧不停歇的情绪鞭策着安戈涅前进,驱使她利用一切能利用的,去逃亡、去实现未能与路伽一同实现的愿望。

但这也令她的视野变得狭隘,不知不觉间,只看得到逃亡这一条路。

直至此时此刻。

盲点被勘破,安戈涅忽然意识到,也许她原本就不止有流亡一个选项。甚至于说,逃亡未必是她的最优解。

这个发现令她不知所措。

哪怕并非提温的本意,这情形也像是提温在弹劾他根本没见过面的路伽。亲疏远近的区别立刻判明,安戈涅本能地竖起防卫的尖刺,想要为路伽辩护:

“他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提温以一种难解的神色注视她良久,仿佛此前他们都隔着一层本透明纱幕对话,而随着帷幕升起,他第一次开始看清她的脸。

“刚才也是,我对您没有恶意。只是,我一直很难理解逃亡这种行为,所以不知不觉较真起来了。”他变得客气、甚至恭敬,却也遥远。

“容我再问您一次,您想要什么?”这应该是提温最后一次给她回答的机会。

安戈涅隐约感到,视她的答案而定,他或许会无视集团的立场、无视他会付出的代价放走她。

“我……”

有一个念头已经成形,只是模糊不清。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给她更多时间去厘清想法与心情……她一定不会这般作答。

但最后,安戈涅还是念出了正当并且理所当然的答案:

“我想要平静安稳的生活。”

提温微笑了一下:“这样啊。那么我衷心祝福您能在王国首都星如愿。”

安戈涅去路的话题就此彻底结束。他依旧礼貌客气,但绿眼睛里那点隐含侵略性的探究意图消失了。他终于看清她,而所见的令他失望。

之后,提温维持着无害的闲聊,一直陪到安戈涅把餐盘里的东西吃完,送她回到那间客房门口。

“我给您多争取了一点时间调整心情,护送您的舰船明天中午出发。今晚请您务必好好休息。”提温说完就侧身让开。

安戈涅步入房中,在原地没动。她背对着提温,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会控制不住袭击她。

提温在某些方面很不像个alpha,本能的吸引不足以动摇他的立场。而且,哪怕他对她有过一点兴趣,那也在刚才耗尽了。

“你说你一直无法理解逃亡这种行为,”安戈涅没有回头,“为什么?”

片刻的寂静。

若非提温那绵密的信息素依然在近旁,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最后,他终于简洁地应答:“逃亡于我从来不是一个可选项。”

安戈涅转过来面对他,什么都没说。

提温脸上又已经是合宜的表情:“祝您晚安。”

金属滑门在他们之间阖上。

安戈涅整个人泡在按摩浴缸里,任由身体往下滑,水面浸没到下巴。

即便当今水循环处理技术已然十分成熟,在宇宙空间中,水资源依旧弥足珍贵。事变之后,她就没好好洗过澡。相比胶囊旅馆狭窄又水量吝啬的淋浴间,化乐星城主人翁家的设施当然好上不止一点。

安戈涅没客气,一进房间就直接放洗澡水放到满。

浴室中配备了投影装置,她随手打开,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新闻频道播报。

虚拟主播嗓音柔和,兴许是刚才的对峙太消耗精力,安戈涅很快生出睡意,眼皮沉沉地往下坠。

“共和国首位omega议员候选人息燧今日前往东部默亚省选区首府拉票,为表支持,党魁……”

安戈涅倏地睁眼。

浴室墙壁上投出的一方光屏上,眉目秀美的女性omega正在发表演说。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息燧,安戈涅会选择“松弛”。

这位候选人站在alpha同党人士身侧更显得身材娇小,然而息燧表现得极为自然,不见任何局促,就好像她生来就该站在这个位置。她惯于与镜头打交道,笑容自信,直视着摄像头陈述自己的竞选方针,给观众她正恳切地与自己交谈的错觉。

安戈涅不知不觉间坐直。

有那么片刻,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唯一确知的是,她无法将视线从息燧的影像上挪开。

她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这样的omega——坦然地站在被alpha和beta垄断的空间正中,有说话和被听见的权利,有独立的意志与政见,不再是柔弱顺从的代名词。

看着这位远在共和国的候选人,安戈涅感觉就像注视着自己难以启齿的梦境。

她从来不是个模范omega,毕竟至今人生的一大半时间里,她都以为自己一定会二次分化为beta,与母亲一样。成年后就出门漂泊,独自寻找工作和伙伴……这些伸手仿佛就能触及的平凡人生规划,在成为omega之后忽然就都成了奢望。

王宫里的omega们大多从小在保护设施长大,很难理解安戈涅的怨气。

为什么要感到不满呢?比起以前,王国的omega已经受到了平权法案的保护。而且,受alpha保护优待又有什么不好的?每个性别的人生来就不同,有各自应当扮演的角色,这有什么问题吗?安戈涅抱怨时,他们无言以对的空白表情中写满了这样的反问句。

更不用说,安戈涅还有个半吊子的公主身份,拥有比其他omega们更多的自由、更好的条件。她的一切愤恚都好像因此成了不知足。

在这方面,路伽是个例外。但即便和他在一起,安戈涅也很快学会了将一些疑问吞进肚子里。毕竟不会有人给她答案,路伽也不能。

但原来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和王国一样。

哪怕远远称不上完美,至少在她母亲出生的地方,也可能诞生息燧这样的omega。

按理安戈涅应该感到欣喜,但她反而难受起来。心绪的变化直接转化为生理反应,腹腔中有什么皱成一团。她抬手拉动视窗,回播刚才息燧的新闻片段,看了好几遍,那感觉只有更加强烈。

猝不及防,她终于明白过来:缓慢地啃噬她的这股感情是嫉妒。

既然息燧能做到,为什么她不可以?是谁规定omega必须扮演怎样的角色?凭什么她就要接受自己身为战利品的命运,只能从一个alpha手中流落到另一个那里?

是啊,为什么……她非要逃跑不可?

安戈涅合掌将一捧水泼在脸上。

她要从头好好想一想。

“殿下,您有什么需要吗?”

安戈涅按下套房通讯器的服务按钮后,扬声器另一头传来礼貌的语声。这是她在这栋楼里第一次听到提温以外的活人声音。

“明天我出发前,能不能安排我与提温见一面?不会耽搁他很多时间。”

“我已经将您的要求转达,等提温先生答复会第一时间——”通讯另一头惊讶的数拍沉默,“呃,提温先生现在有空,可以见您。”

安戈涅看了眼时间。

化乐星城凌晨两点。

“好。我现在就去。”

十分钟后,她乘坐特殊的电梯来到大厦顶层。

为她带路的机器人留在了电梯里,好像不敢擅自进入门外的空间,只恭敬地闪烁了一下面板。

安戈涅颔首,踏上覆盖楼面的柔软地毯,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没有开灯,落地窗调低了可见度,将外界的光影隔绝大半,勉强能辨识出家具轮廓,像是个会客厅,陈设简洁。

四周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轿厢在她身后合拢而后下行的细微机械运作声。

下一秒,提温从家具的阴影中冒出来。

安戈涅疑心自己嗅到了奇异的、铁锈般的气味。

提温背对窗玻璃站立,没有走近,脸容彻底隐匿在夜色中。他的声调依旧礼貌,距离感却比之前更重:“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如果是之前的同一件事——”

“不,不是的。”安戈涅打断他。

恰好有巡逻无人机在高空经过,借着探照灯的光源,有什么东西的反光在黑暗中闪了一下。也许是青年的金发,也可能是他的眼睛。

“提温先生,我有个投资方案,低投入低风险高回报的那种。你有兴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