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西格反应,提温就轻轻笑起来:“只是和您开个玩笑。既然接受了委托,陶朱双蛇就绝对不会食言。”

“而且您想想也该知道的,集团要在您牵头的新政府身上下注,怎么会允许任何人妨碍合作大计?在老东西们眼里,我也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孩子而已。我要是真敢惹恼您,恐怕明天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西格并不接茬,只冷淡道:“比起承诺,我只认可实际行动。”

提温叹气:“好好好,您肯定能在48标准时内见到公主殿下,尊敬的指挥官阁下,这样您满意了吗?”

对方还不满意:“从化乐星城到反抗军控制的空域不需要那么久。”

提温微怔,无奈地说:“我能理解您的迫切,但公主殿下敏感的心灵需要安抚,她总得缓冲一下才能彻底接受现实。您也不想让她哭哭啼啼地来见您吧?”

通讯那头静默了好几秒。

西格的嗓音罕见地流露出些微疑惑:“她对我……还有反抗军非常抵触?”

这问题令提温面露讶色,他随即促狭地翘起唇角:“我还没和公主殿下见过面,别的不清楚。但她似乎对指挥官阁下不怎么感兴趣……或者说,观感欠佳?”

对方的沉默清晰可闻。

“您对此很惊讶?流亡的王室成员厌恶推翻自家政权的领袖是很自然的。不然她为何要千辛万苦地逃离反抗军的势力范围?”

西格的声音中再度竖起冷然的高墙,不容置喙地做结论:“接人的飞船随时可以起航,我等你的消息。”

通讯啪地挂断。

提温注视面前深渊般的星城景色,脸上戏谑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在他的眉宇间找不到任何愤怒或是惊愕的端倪,只有一眨不眨、高度集中的双眼泄露了飞快运转的思绪。

他很快转身回到投影视窗前,开始新的联络。

“提温先生……?”市长希帕似乎是被吵醒的。

提温没和她寒暄,直截了当地吩咐:“再排摸一遍化乐星城的反抗军成员还有线人,尤其是海关还有安全部门,确认他们最近和谁有联络。西格已经知道安戈涅在我们这里,我要知道消息是从哪里漏出去的。”

希帕的睡意立刻消散了:“我立刻去安排。”

“嗯。”提温应了一声,就利落结束了通讯。

与市长说话时他手上没停着,拖拽出一个资料页,附上文字说明发送出去:

——调查这个“利丽”,挖出她和西格在戴拉星时的交集。

长桌另一侧,立体城区地图投影瞬息间展开,一个小红点正在下城区某处闪烁,建筑物的标签很小,但足够清楚:

霓虹胶囊旅馆。

提温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地图看了片刻,快速做出布置时身周散发出的攻击性徐缓地消散。他换了个站姿,就又恢复了从容自若的态度。

他重新调出人工智能阿夹的后台端口,饶有兴趣地浏览着账户名为利丽的用户的交互记录。她向阿夹寻求建议,想知道如何更好地干好客服工作,得到一些笼统的建议后很礼貌地感谢了人工智能。

那之后就没有新的互动了,她大概入睡了。

金发青年不禁微笑了一下。

“凌晨上门‘接人’有点失礼,等到早晨吧。”

安戈涅惊醒,睁眼就看到鲜红的警告字样:

——距离退房期限还有10分钟,请尽快续费,否则本设施会自动排出逾期住客。

她下意识触碰确认续费的按钮,余光瞟见时间,睡意顿时消散干净:竟然已经接近中午了!她应该是半睡半醒地按掉了闹钟,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多个小时。

上班第一天的消耗比她想得大太多。安戈涅依稀记得自己做了许多噩梦,但想不起细节。

挣扎着坐起,安戈涅一阵头晕眼花。

她闭目缓了缓,拖着沉重的身体去洗漱,而后立刻出门。每天要工作满八小时,再不去公司她今晚就要睡在工位上了!

思考着今天要不要改吃营养液节省开支算了,安戈涅离开旅馆时没注意脚下,差点踏空跌下台阶。

有人眼疾手快地捉住她的胳膊:“小心。”

“谢谢,我没事——”安戈涅抬头,视线触及对方脸容,顿时浑身僵硬。

面前的金发青年身材颀长,朴素的装束外加浓茶色的墨镜也无法遮掩他出众的相貌。他唇角浮现温和的微笑,那笑弧与幽灵鲨号收到的那条视频讯息中一模一样。

是联盟派出的那个陶朱双蛇集团的谈判代表。

被找到了。

安戈涅试图抽手。对方似乎没用力,一副看她挣扎的疏懒态度,但钳制住她手臂的手指宛若镣铐,她根本脱不出来。

安戈涅厉声低喝:“放开我。”

金发青年彬彬有礼地回道:“如果您承诺不会试图逃跑,我就松手。”

“好。你先放开。”

对方就真的松手了。

安戈涅手肘向外,一击正中青年胸腹,直接跳下台阶,朝人流多的路口冲。

她好像听见对方轻轻叹了口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没追上来。

安戈涅提着气狂奔,凭着本能在迷宫般的逼仄钢铁森林中东躲西闪。

二十四小时发亮的霓虹灯在视野中留下艳丽的残影,很快剥夺逃亡者的方向感,这是哪里?刚才是不是经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招牌?

不确定,因为下城区到处是相似又不同的破旧楼房,穿过多少个地下通道,一抬头,看到的还是天网般缠绵降下的淡紫色光雾。

跑了不知多久,安戈涅驻足大口喘息。

她在城际悬浮列车的轨道下方,前方是完全陌生的街区。充当太空城立柱的摩天高楼依然矗立,楼顶的闪光不为所动地俯视着她。

列车经过,地面嗡嗡地震动起来。

一股迷失的绝望感猛地击中她,安戈涅隐约地明白,她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徒劳的,奔逃是徒劳的。

毕竟对方都直接找上门了,即便一时甩掉,只要她还在化乐星城,就不可能逃脱。

可拼尽全力地逃走是她能做的唯一的抵抗了。

凌乱的脚步声从后靠近,安戈涅一个激灵,向前蹦出半步转身。

“小家伙迷路了?”

“和我们玩玩?有没有兴趣?”

“都到我们地盘上了,那肯定就是有兴趣嘛。”

三个剃光头的男人笑嘻嘻地靠近,身上有浓重的酒气。

安戈涅心头警铃大作。被这种人抓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糟糕。她后退一步,打算再次开始奔跑,但力竭的双腿颤抖着,她不确定自己还能跑多远。

咻——!

激光弹射入地面,离右边的光头男脚边只有毫厘。

受了惊吓的男人单腿蹦出一大步,他的两个同伴则摸出小刀,一边张望着一边厉喝:“谁!!”

金发青年慢悠悠地从轨道桥的阴影中走出来,手中的激光枪枪身闪烁了一下。

“我的准头不太好,原本想打的是你的腿。”他叹息似地说,再次抬枪,虚虚瞄准了离他最近的光头,这次红点落到了那人的胸口。

另外两人见势头不妙,转身就跑。

被瞄准的那个双手抱胸,一边大喊着饶命,一边追着同伴离开,中间还被地上凹凸不平的井盖绊得摔了一跤,他却丝毫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安戈涅在原地没动,生硬地道:“我不会向你道谢的。”

对方笑了笑,将手|枪收回外套内侧:“我没奢求您感谢我。”一顿,他又问:“您还要继续跑吗?我不讨厌猫鼠游戏,您想继续,我就会奉陪。”

“不管怎么逃,你还是会追上来是吗?”

“对。”他回答得爽快,一眨眼就到了她面前。

安戈涅本能地倒退,或许是慌了,她笨拙地被同一个下水井盖绊到。

金发青年眼疾手快,伸臂将她拉过去。她撞上他浅色外套的襟口,他没多余的动作,但这样子依然像是半个拥抱。

他柔和地笑,与她脸颊额头相贴的胸腔隔着衣物轻轻震颤:

“公主殿下,您的热情我有点吃不消。可能有人看着呢,需要我告诉您这附近摄像头的具体位置吗?我一眼看过去就有7个。”

与轻柔话语一同兜头笼罩安戈涅的还有alpha信息素。

烟气缭绕的香根草混合着若有似无的柑橘气息,与哥利亚的鲜明锐利的存在感不同,他的信息素柔和、绵密、却无可忽视,像一张缓慢裹紧她的网。

“那你放开我。”安戈涅冷然道。

“那也请您先放开我的枪。”

这话一出,安戈涅不假思索地动起来。她悄然探入青年外套内的手一抽,手握对方的激光手|枪,枪口抵住金发青年的下颚。

即便有镜片遮掩,她依旧看到,对方惊讶地眨了一下眼。

“哎呀,我好像中计了。”他十分愉快地说。

没错。刚才安戈涅被井盖绊倒是故意的,只有拿到足够有威胁性的武器,她才能开始谈判!

“回答我的问题。”她手指虚搭在扳机上,声音很冷。

金发青年配合地举起双手:“请。”

“我从入港的那刻开始,就在你们的监控之下?”

“对。”

“你是故意放我进关的?”

“如您所想。”

“让人工智能推荐我去金鱼街的也是你?”

“算是吧。”

“为什么?”

“您初来乍到,很难找到获取假身份的门路。”

“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给我指路?”

“不客气,是我应做的。”

这种找不到错处又莫名让人恼火的礼貌……安戈涅瞳孔一缩,猜想脱口而出:“阿夹也是你?”

金发青年终于迟疑了一下才说:“一部分时间是。”

安戈涅唇线紧绷。愤怒和屈辱侵袭心头,她反而笑了出来:“给我如何在化乐星城存活下去的建议、营造我能逃脱的假象……这么戏弄我很有意思?”

“对。”对方居然承认了。

她差点说不出话,恼怒下将枪口抬得更高,迫使对方昂起下巴。

金发青年呼吸受阻,喘息般地闷哼了一声:“您悠着点。看您行动很有意思是真的,但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能凭借自己逃往下一站,这也是真的。”

安戈涅深红色眼睛像在燃烧:“让我走,否则我就打爆你的头。”

对方被她的说法呛了一下:“如果我放您走,说不定有人依旧会打爆我的头。”

她面无表情:“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金发青年笑了:“确实。”

“陶朱双蛇接受了委托,我个人怎么想不重要,我必须把您交给反抗军。不如您开枪吧。”这么说着,他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安戈涅挺直背脊,无视手指的轻颤,用力扣下扳机。

什么都没发生。

机括到了半途就卡住了。枪身上浮现冷蓝色的字符:

——持枪认证未通过。

安戈涅双眼瞪大,怒色上脸。

她根本没法用这把枪,他又戏弄她!那一刻,她非常想用枪托抽对方一巴掌。

金发青年对恶意直觉敏锐,动作更快,劈手就夺下了枪:“请您息怒。是我不对,我实在很好奇您愿意为了逃走做到什么地步。”

安戈涅哈了一声:“那现在你看笑话看够了吗?”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抬手发送了一个位置坐标。甚至没到一分钟,飞行器的轰鸣就越来越近。一架空陆两用代步车自高处降落,里面没有驾驶员。

流线型的车门自动滑开,犹如天空舒展的羽翼。金发青年率先走过去,风度良好地在打开的门边等着她走近。

安戈涅手指收紧成拳,低头调整了一下表情,默然登上飞行器。青年也坐进后排,这次与她保持了礼貌的距离。

车门闭合,悬浮轨道先是与窗口齐平而后被甩在下方。列车横穿的街景也开始变小倒退。

安戈涅盯着窗外,不打算再和身侧这家伙说半句话。

没过多久,眼熟的霓虹字样就一晃而过。那是安戈涅留宿一晚的胶囊旅馆高悬顶楼的招牌。自力更生的愿景和霓虹灯在车窗上淌过的光彩一样,消散得干脆利落,不留痕迹。她咬住下唇,闭上眼睛。

金发青年这时突然开口:“即便我继续默许您在化乐星城逗留下去,甚至不阻止您离开,您也很难凭一己之力脱离这里。”

安戈涅忍耐了片刻,终于还是睁开眼看过去,冷着脸等对方说下去。

“您应该已经发现了,您在这里能从事的工作极为有限。只靠廉价营养品维持基础代谢,居住在逼仄简陋的胶囊旅馆,您一直以来养尊处优的身体又能支撑多久?

“化乐星城不征收个人所得税,但相应的,联盟不提供王国、共和国那样的医疗保险防护网。如果您不幸病倒了,医药费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甚至可能让您负债。那样您离目标就更远了。”

“您或许觉得,半个月一个月而已,您能坚持住、到凑齐船费为止都不生病。可您不觉得奇怪吗,既然有人工智能,为什么还要雇佣人类担当客服?”

她确实有过这样的疑问。

“现在真正需要人工插手解决的情况非常少。愿意雇佣人类,倾听并承受客户的不满和怒火,在公司层面,是一种重视客户、表达诚意的举动。

“由于战火货物失踪、或者订好的零件赶不上进度,这种情况谁都没办法。但是涉及到金钱乃至身家存亡,人工智能再怎么道歉也许多人眼中也缺乏诚意,他们需要一个发泄情绪的出口。所以每到局势动**的时候,各大公司都会大规模招聘人工客服。”

安戈涅眸光闪动,脱口而出:“也就是说,人工客服就是在公司也束手无策的时候,承受客人负面情绪的垃圾桶。”

“可以这么说,”陶朱双蛇的代理人慢悠悠地把玩着手里摘下的墨镜,没掩饰话语中的嘲弄,“而且客服中心同一栋楼里就有廉价精神诊所、娱乐设施还有许多餐馆。如果去调查一下就会发现,它们都是同一家公司的产业。”

安戈涅不由回想起来,昨天她下班时,惊讶地发现不少人下了班,居然直接走进游戏厅消磨时间。

这些设施出现在那里也不是偶然?

“这样集合了职场和消费渠道的大楼,化乐到处都是。客服工作很辛苦,但其他的职业也各有各的风险。”

安戈涅眼前浮现了一个精巧的陷阱:

工作导致的疾病由诊所缓解,积蓄的压力在全息游戏厅和剧院中释放,餐厅填满暴食的欲望,挣得的工资很快在同一栋楼里花完,空虚地回到拥挤的平房堆中躺下,醒来时为了维持这些开支继续工作,循环往复……

再看窗外,她只觉得化乐星城不可思议的光景忽然蒙上了一层阴暗压抑的底色。

飞行器持续攀升,支撑顶棚的那十二座高塔中的一座是目的地。眼前这个alpha大概就是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看着她徒劳挣扎。

安戈涅对金发青年的恶感又开始熊熊燃烧:“既然有那么多陷阱,你为什么还要引导我去应聘?”

对方坦然反问:“不亲身体验过其中的凶险,您会接受我的说法,对逃离化乐星城断绝念头吗?”

她差点没能维持住仪态,最后在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她十分确定,这人就是喜欢看她累死累活地瞎折腾。

安戈涅随即想到,还不知道这讨厌鬼的名字。或者说……她没记住。幽灵鲨号收到的那段视频开头他可能说过,但她没留意。

“如果连客服都做不了的人会怎么样?”片刻沉默后,安戈涅忽然问。

“连客服都做不下去的人,会有更加合适的产业接手,绝对不会让他们饿死,但也不会让他们失业。从上到下,困在这里的每个人的价值都被彻底地榨取,生活中每个行为制造的利益都反哺进某个产业,让封闭的、不断积蓄财富的循环更为稳固。”

见面以来,金发青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以外的表情。

与此同时,地面离他们越来越远,循环往复上演着悲喜剧的城区淹没在光雾之中。

巨型空间站顶部各处的信号灯投影出金色的分割线,在半空开辟出一条条空路。越靠近顶端,这些金色细线就越鲜明,甚至映入飞行器内部,齐整地将窗玻璃还有他们的侧影分割。

乍一看,好似他与她身处同一个巨大鸟笼之中。

“真恶心。”安戈涅简洁地评价。

“我同意。但自由联盟就是这样的东西,”他看向她,脸上现出货真价实的好奇,“圣心联合王国应该不是这样的世界吧?”

安戈涅垂眸,隔了几秒才说:“是另一种恶心。”

过了数拍,她蓦地察觉:对方怎么好像并不了解王国内部情况?她都听说过陶朱双蛇集团的名头,王国军队向他们购买过不少军备和技术专利使用权。身为跨域集团的代理人,似乎应该见闻广博,足迹遍布各地。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对方似乎读出了她的情绪变化。

安戈涅试图遮掩疑惑:“你还没有自我介绍。”

他明显一怔,自报家门可能对他也是种颇为新鲜的体验:“确实是我不察,失礼了。公主殿下,您可以叫我提温。”

“还有什么问题吗?”

她最后还是没忍住:“你没有去过首都星?”

提温恍然,哂然摇摇头:“啊,露馅了。我确实没去过首都星,或者说,我对许多地域的了解局限于资料影像。”

他刻意压低声音,向她略微欠身,像要与她分享重大的秘辛:“也许听起来难以置信,但我人生此前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