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府衙后堂,罗天生闭目施针。

五寸长的棕色木针在这背棺少年手中如臂指使,先用真气触碰千流府主身体,便知道她窍穴所在,而后随手落针,连出二十九针,切断她绝大部分痛感;只有一些要害穴位不能轻动,抽筋换筋免不了要受些苦楚。

千流府主身为朝廷官员,年轻时又是江湖儿女;寻常人以身体示人难免羞赧尴尬,对千流府主而言,只把这背棺少年当做有“父母心”的良善医者,面色丝毫不变,全凭罗天生诊治。

“府主大人,这块兽骨,你咬在口中。”罗天生伸手摸向腰间黑皮葫芦,取出一截红如血晶的妖兽骨骼,解释道:“抽筋换筋,血气必然流失,含着这块兽骨,能让你气血凝结,不至于失血过多,影响修炼根基。”

千流府主依言,接过兽骨咬住,无法再开口说话,用手指在床榻扶手轻轻敲了一下,示意罗天生可以开始抽筋。

罗天生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冒出一道真气,锋利如剑,把千流府主左腕皮肤轻轻切开;皮肤一破,鲜血刚要流出,千流府主口中兽骨微微一亮,伤口处的血液立刻凝如鲜红琥珀,不再流淌。

千流府主眼看他伸手落向伤口暴露出的筋络,心头微微一紧,手掌不自觉的握紧。

罗天生心中思索“太岁山庄庄主”赠送的医书中记录的换筋法,确认无误,手掌即将碰到府主手腕,在上方半寸突然停住,想一想,道:“府主大人,我先前曾为一位大婶医治陈年血瘀,先用真气打成齑粉,再透过血肉皮膜排出体外,换筋也可以使用此法,对身体伤害最小。但你身为修士,体内有真气流转,我使用这种办法有些困难。”

千流府主抬起手掌在小腹丹田轻轻一拍,又敲床榻扶手。

罗天生不再多说,手指点在府主右腕,真气度进她身体之内,仅仅三息时间,把受伤筋络全部包裹,五重气劲连震再震;千流府主眉头一蹙,紧紧咬住口中兽骨,额头细汗密布,口鼻气息稍乱。

“修士的筋络比常人坚韧太多,打碎你的筋络,比打碎那位大婶的血瘀艰难很多倍。”罗天生和千流府主交谈,分散她部分心神,手指猛地一震,丹田小腹雷鸣声声;罗汉真气的佛子吟咏声,体内龙力的龙吟之声,彼此交汇轰鸣不止。

一道绝强真气,以风停剑意施展,一剑已能十五停,把千流府主筋络连轰十五次,每次轰击又有五重劲力震**,把她受损筋络瞬间轰碎。

千流府主一声闷哼,眼角直跳,额头颊面汗落如雨。

“最疼的阶段已经结束。”罗天生一边说话,一边再运真气,包裹着筋络碎片从她手腕伤口排出,又在她左肩,右腿,左侧肋骨和右手小臂位置切开几处创口,把魔猿筋络切成长短不一的四份,沿着创口放入,又道:“你口中的兽骨现在嚼碎咽下,真气也可以恢复运转。”

千流府主吃下兽骨,一股无比浓郁的气血之力在体内散开;那些刚刚放入的魔猿筋络被血气之力包裹,和自身原有筋络紧密贴合,已然成为一体,毫无破绽。

“换筋麻烦一些,其他伤势很容易。”罗天生身躯一抖,放出小黑小白两只小蚕,道:“祛毒!”

两只小蚕落在千流府主肩头,咬破皮肤吸吮,一道道暗灰色气流沿着血脉进入小蚕口中;仅仅两息时间,两只小蚕吃完毒素,又飞回罗天生身上;千流府主只觉全身轻松,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

“你中毒的这些年,必然用了很多办法驱毒,留在你体内的只是余毒,不算严重。”罗天生伸手摸向腰间葫芦,又把去年从古神战场得到的“蚕丝藤”取了出来,道:“你经脉伤势主要在胸口,淤堵大半,也有多处破裂,现在早已愈合;我要重新打碎,再用蚕丝藤通开淤堵,不会很疼。”

千流府主微微一笑,刚要说话,体内不知道多少剧痛钻心,险些叫出声来;罗天生手掌已然离开她胸口,手里捏着一截染血的蚕丝藤,双眼被毡布蒙住,仍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这个比换筋更疼。”

“你的医术很好。”千流府主脸色微白,笑容比平时更加动人:“出手的时机很恰当,刚才我真的相信了你说的‘不疼’。”

罗天生点点头,又取出几颗寻常疗伤丹药给她,道:“府主大人,你的伤势已经恢复七成,剩下的三成需要时间慢慢修养,再过一月可以运劲修炼,三月之后可以尝试重新炼制本命剑,最多半年痊愈。”

千流府主服下丹药,先前被罗天生和两只小蚕在身上留下的创口飞快复原。

罗天生手掌轻挥,真气拂过,取回她身上止疼木针,而后转过身去,又把木针和蚕丝藤等物收回葫芦。

千流府主起身,衣物穿戴整齐,擦去额头汗水,以江湖人的礼数,轻轻拱手:“小兄弟,谢谢你。”

“走路行医,不用谢。”罗天生摘掉蒙眼毡布,转身拱手还礼,又笑一笑道:“医也是商,我揭的求医告示,府主大人的报酬不能少。”

千流府主笑靥盛开,取过一只秀凳请罗天生坐下,又从储物口袋取出六颗黑黢黢的小石头,递到罗天生身前,道:“十五年前,我就是为了这些东西,和廖柏原结下仇怨,彼此大打出手;我废他一条腿,他给我留下一身顽疾,可我研究这些年,只知道这石头不是凡物,并不知道有什么用途。”

罗天生心知“廖柏原”就是先前魔猿谷中的灰袍跛脚男子,而这六块石头是布置阵法的奇特材料,已能称得上天才地宝,对廖柏原而言有大用,落在寻常修士手中就毫无用途。

“石头很贵重。”罗天生思索片刻,掏出六只储物口袋,正是从太湖帮获得,交给千流府主,道:“这些口袋里面有些金银精石,还有许多炼器材料,你重炼本命剑可以使用。我为你医治,再加这些东西,换你这六块石头,只是小赚。”

千流府主笑意更加浓郁三分,和罗天生做了交换,道:“你年纪轻轻,医术不凡,刚才打碎我体内筋络,真气更是特殊。既然出来行走江湖,知不知道有一个地方叫做灵树观?像你这样的少年英才,不妨去那里逛逛,对你大有好处。”

罗天生点头:“我正要去。”

“果然是这样。”千流府主起身,脸上隐有缅怀之色,轻轻叹息一声,又恢复笑容,道:“我年轻时候也曾去过灵树观,和廖柏原的仇怨也是那个时候结下;小兄弟,我千流府距离灵树观有二十四万里路程,可乘船,可乘坐北往商盟飞舟,也可徒步而行,你选哪个?”

罗天生本意是要乘坐北往商盟飞舟飞赴灵树观,此时心头微微一动,拱手道:“府主有何建议?”

千流府主笑道:“我建议你徒步行走,不耽误八月十五英才会即可,一路风光无限,对咱们修行人大有裨益。”

罗天生思索片刻,自忖突破五境之后,日行四千里并不困难,如今只是五月下旬,大约三个月的时间,赶到灵树观轻而易举;想到此处,拱手告辞:“多谢府主提醒,我会好好考虑。”

千流府主并不挽留,送出府衙门外,直到背棺少年即将离去,又说了最后一句:“小兄弟,咱们也算有了交情,还不知道你的名姓。”

“莫前辈,我叫罗天生。”背棺少年说完,身形渐渐没入千流府衙门外街道人群,越走越远,在街道尽头拐弯,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千流府主收回目光,轻轻摇头,低笑自语:“怪不得这孩子不问我的名字,原来早就知道,叫我前辈而不叫府主,是认了这份交情还是在说我老?真是个小混账!”

……

五月下旬,天气不算炎热;到了六月中旬,静坐不动都会浑身出汗。

罗天生不畏寒暑,自从离开千流府,果然没有乘坐北往商盟的飞舟,也没有一路直奔西南,方向微有改变,走了两月还多,沿途又经过十余座府城,民俗风情各不相同,有抛绣球招亲的姑娘,有半夜抢媳妇的小伙儿,有光脚跳火盆求亲的粗犷儿郎,也有赛马争亲的草原汉子。

直到八月初三,天气逐渐凉爽,罗天生在一处密林边缘停住。

从罗刹岭出发至今,葫芦里备下的灵果早已吃光,四皇子送的鱼饵也已经用完,班鲁送的御赐四十年窖倒是还剩了一坛;罗天生酒量丝毫没涨,三杯脸红,四杯微醺,第五杯就不敢再喝。

“大半天没吃东西了,猎几只野兽烧烤,再喝点酒,美美睡一觉。”罗天生往密林里看了几眼,并未发现野兽踪迹,只是偶尔有飞禽掠过,又笑一声:“没有野兽,打鸟烤着吃也行,都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背棺少年还未动身,远处密林突然有异响传出。

一只翼展两米多的飞禽从密林上空飞掠,一条密布尖刺的藤条从密林间破空飞起,穿透飞禽胸腹,嗖的一声拉进了密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