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城头,寒风呼啸,城头守军冷得瑟瑟发抖躲在墙垛后。

赵匡胤身披一甲胄,对着手心吹了口气随即搓搓手,时不时盯着远处看。

城墙前方是两丈宽的护城河,再远处有一条小溪,溪边枯草不到脚踝,有被割断的痕迹,结满白霜。

水面波光粼粼,在阳光照耀下时不时飘起白色雾气,再远处的枯败树林张牙舞爪在大道的尽头,什么也看不见。

赵匡胤一直看着远处,他是从南方一路跟随契丹兵到达沧州的。

随着快入冬,少部分深入的契丹兵开始往北撤退,赵匡胤带兵尾随,为了一路将他们赶出边境。

但昨夜到达沧州附近之后,因为天黑,又暂时丢失了契丹人的踪迹,赵匡胤不敢在野外扎营,怕半夜受到契丹人偷袭,于是便进了城。

他对契丹人的作战风格十分了解,契丹人很少打正面战,大战时他们最擅长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撤,如果打硬仗,他有八成把握能打败这些甲胄远不如他们的契丹人。

可他们最狡猾的地方在于一旦局势稍有不利就会后撤,引诱己发军队追击,如果不追,他们就会仗着马力拉开距离,休养生息之后再次发动下一次攻击,周而复始,直到让己方战士精疲力尽,随后发起总攻。

如果追击,他们多会往大军主力方向撤退,再后方设伏。

总是寻常来说,一支部队一旦被打败打溃散,就很难再聚拢重新战斗,但散而复聚对于契丹的军队来说却是常态,也十分棘手,令人头疼。

而且长期与辽兵的接触也让赵匡胤观察出许多他们作战的特点。

辽兵以骑射为主,喜欢集中骑兵使用。

作战时派出十多人的侦察骑兵队,在前锋部队二十里里左右的范围内进行活动。发现小股敌军则将其俘虏,如果战力不足则请求前锋部队支援,若发现大规模敌军则向辽军主帅汇报而不冒进攻击。

前锋军队遇到小的县镇时会尝试直接将其攻占,如果是大的州、城,辽军则根据情况选择攻占或撤离,他们会尝试性攻击,但多数情况不会超过三五天。

一旦守不住,辽军沿途经过的民居、园囿、桑柘,实行烧杀抢掠,老幼多会被杀光,部分年轻男女会被劫掠会北方成为奴隶。

如果遇到州县的士兵主动出战,他们则用骑射和辱骂的方式引诱敌军远出,在半道设伏,或者突然调转马头予以消灭,这是契丹人非常常用的战术。

如果闭城固守,他们则会分兵劫掠周边,使攻打的州城孤立无援。

所过大小州城,多数时候以骑兵百人去城门左右百余步的地方备战挑衅。若敌军出战,且百余骑兵不能战胜,能引诱对方追击则引诱追击,不能则立即通知后方大部驰援。

他们攻城的时候,还会驱赶劫掠来的老幼在前,抵挡箭矢,削弱守军士气。

面对结成军阵周军,他们会在阵前四面列骑为队,冲突阵型。

如果能成功冲垮敌阵,则后方裹挟的步骑诸队就会趁机齐进冲上来;

若未能冲垮,则第一队撤退休息,第二队继续,轮流冲击。如果几番下来不能奏效,则利用骑兵尽量从四面围困敌军,待两三天后,士兵人困马乏再进行进攻。

如果敌军人数太多,围困不住,他们就会借着马立即撤走,这就是契丹人常用的打仗方法,赵匡胤都记在脑子里。

契丹人的这种打法令他们十分被动。

他们确实人多,整个河北部署的大约三万大军,但他们必须分散驻守各个城池,否则那里的百姓就可能遭殃。

而一旦他们分散部署兵力也随着分散,主动出击就很可能被契丹人各个击破。

这几乎是个无法解决的大问题,没有燕云十六州,河北的所有关隘都不好守。

慢慢的,史从云看到远处有人影快速向着城下靠近,马蹄声隆隆作响,溅起大片水花,之后冲过远处小溪,冲到城下,百余契丹骑兵挎着短弓,马刀,提着长矛冲到城下。

停在护城河六七十步外,一看他们的发型就知道是契丹人,契丹人发型并不统一,但多数时候都会把头顶的头发剃光,样式则多种多样。

他们在城下大喊大叫,说着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之后他们从马背上取下三颗脑袋丢到护城河附近,**裸的挑衅举动。

赵匡胤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昨晚他们跟丢的那股契丹兵,不知道附近哪里的百姓遭了他们的毒手。

城头将士义愤填膺,和他们对骂,有人请命要出战去剿灭他们,这股契丹人有百余人,对付他们完全有把握。

赵匡胤却有些担心,他最了解契丹人的习惯,他们尾随的契丹兵有数百,后面可能有伏兵,最怕的是他们和其他部队汇合了,否则不会平白无故来着挑选。

契丹人很狡猾,如果他们人少早就跑了,怎么敢跑来这挑衅?

于是他坚决不让众人出战,任凭那伙契丹人挑衅,众将士都愤愤不平。

一直到下午,在城下叫骂一天无计可施的契丹人终于没法了,开始勒马往后撤退。

后方一里外的山岗两侧的枯树林间,也开始出现大量攒动的人影,远远看去两侧山脊树林间都有人影活动的迹象,估摸着至少超过千人人,显然是契丹人的伏兵。

众人这才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纷纷称赞赵匡胤的有先见之明,之前要是追出去就上了契丹人的大当。

赵匡胤呵呵笑着,接受众人的赞誉,也给大家解释了他的怀疑,契丹人打仗从来就有以小股骑兵诱敌,大部队在后设伏的打发,他也常用。

昨晚他们尾随到沧州的契丹人只有二三百,二三百人不敢来这挑衅才对,可他们敢大摇大摆在城前叫骂,事出反常必有妖。

很可能是他们昨晚往北逃跑时遇到其它契丹人的大部队汇合在一起,实力壮大之后想要临走前杀个回马枪,诈骗一波。

大家都对他的分析十分信服,随后沧州派出斥候,尾随契丹大军。

发现他们大约两千多人,伏击的计划不成,可能怕沧州调集附近城池援军来合围攻击他们,马不停蹄北上了,逃窜出境。

大家对赵匡胤更加信服,他笑着应付,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还在贝州时就得到消息,史从云两个月已经平定南平、武平,官家因为张永德在北方抗击契丹有功,给张永德加了官却免去其殿前都点检的职务,让史从云担任殿前都点检。

旨意到河北时,张永德还颇为高兴,检校太尉加通中书门下平章事确实是加官进爵,可赵匡胤却很明白,这是明升暗降了......

不过他没有多说,心里却有些惆怅,他可能走错路了。

赵匡胤自小外出打拼,是个很有雄心壮志的人,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不少拼命的地方,当初的高平,后来的淮南,他好几次都是从生死边缘过来的,差一点就没命了。

可他也明白,努力和本事是一方面,跟对了人也很重要。

他当初选择了北上,选择了张永德......

慢慢又想起那天三弟跟他说的话,心里有些别样的感觉,史从云曾主动邀请过他......

可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

遥望远处孤雁,辽国今年攻势也结束了,各州县损失其实很小,契丹人也有不小的损失,特别是在贝州附近,双方爆发了一场双方总兵力八千人以上的大规模对战。

周军背靠贝州,所以契丹人没有占到任何便宜,双方对峙交战七天多。

契丹人依旧是老办法,企图通过不断的袭扰和不间断进攻让周军疲惫,随后发起总攻。

但周军在张永德和赵匡胤指挥下,以兵车为营,外围固守,中间的人轮流休息,用弓弩阻止契丹人靠近,让他们没法占到便宜。

如果正面硬打,契丹人其实很怕中原的军队,因为他们甲胄和兵器都没有中原的好,硬碰硬要吃亏。

最终双方对峙七天,各有损伤,双方都战死百余人之后契丹人主动撤走往北退,不敢再停留。

这是两军今年最大规模和最严峻的一场交锋,对双方都是巨大的考验,如果当时周军将士坚持不住,注意力不集中,意志不够坚定,在七天里让契丹人找到机会,那河北的局势可能完全就变了。

三千多人战败可不是件小事,足以改变河北的局势。

对于契丹人来说也同样艰难,他们也是轮换袭扰进攻,不间断作战七天,如果没法击破周军,他们就不敢在贝州附近久留。

契丹年过十五的年轻人就要参军,草原上的脆弱生态环境和恶劣气候注定了养活不了更多的人,对于一些穷苦人家而言要么抢掠,要么在草原的冬天里饿死冻死,没有更多选择。

最终,他们依旧无法攻陷周军的防线,这样的失败已经注定有不少人要接受悲惨的命运了。

之后,探明他们主力位置,周边州县的援军都在不断赶来,契丹人很有经验,再不走就要完了。

周军是有巨大兵力和装备优势的,只是一开始要分散防守各个城市,又处在战争迷雾之中,不知道契丹人南下主力在哪,会在辽阔的河北大地上进攻哪里,所以不敢妄动。

如今契丹人主动进攻,又无法及时取胜,主力位置就暴露了,周边城镇守军就能望风而动,向着契丹人主力所在方向集结。

而一旦周军集结完毕,形成大兵团,契丹人就有麻烦了,他们有丰富的和中原王朝作战经验,一击不成就要立即撤离。

所以开始规定集结地域和时间,分兵往北撤,以防止被周军堵住。

这招向来奏效,契丹人敢分兵仗着他们的马快马多,周军可不敢分兵,周军有骑兵,但主力依旧是步兵,一分兵追很容易被契丹人利用机动优势集中兵力打击,包围消灭。

最终也只能看着他们往北退回河北北部,赵匡胤当时就是尾随其中一股契丹兵到达沧州。

到九月之后,河北的战事也逐渐开始平复了,契丹全面退出河北,各地统计累计有三百多户姓被劫走或杀害。

这一损失较之往大多了,因为今年契丹人出动的兵力更多,动作更大,而且这样的动作背后隐约令人不安。

好在贝州的对峙最终契丹人没有讨好,否则损失会更大。

根据北方的线人提供的消息,这次南下进攻是辽国南京留守萧思温主持的,而且他似乎还有其它的动作。

赵匡胤和张永德立即将这一情报上报给朝廷。

......

史从云在京城舒坦日子不知不觉到了九月中旬,殿前司关于如何北伐的讨论还在继续。

从最先的后勤保障上,已经慢慢到了进兵的路线上。

河北的地图就不同于南唐和南平、武平那样还需人去刺探了,河北打仗数十年,那里的地图不能说烂大街,至少枢密院里就有好几份。

而且很多将领都去过河北,知道河北的部分或大多数地区。

河北打仗就与关中和南方大不相同了,一马平川,几乎无险可守,所谓的几处关隘,比起剑门关,潼关之类的险要程度也根本没法可比。

没有险要的关卡,没有大江大河的阻隔,这就是河北战局的整体情况,一马平川的地方,机动性就成了决胜的重要因素。

而影响大军前进速度的要点又回到后勤上。

最终经过大家商议,史从云拍板,觉得如果要往北,最好是水陆并进,从沧州出发,顺河道往北。

而在河北修过河道城墙的韩通提出自己的专业意见,应该走沧州北上,经过乾宁军往北,在独流口附近可以转军往西,逆流而上,就可以直接从水路到达益津关。

益津关当今就是大周与辽国边境上一处重要关隘,从益津关往北打,就能借助水道的优势,缓解后勤压力,让船队直接开到前线。

史从云十分赞同韩通的看法,回家之后口述,令赵侍剑遣词造句,写成奏疏上交给官家。

而到八月下旬的时候,河北赵匡胤和张永德送来奏报,史从云也和魏仁浦大体看了一下,他加过平章事,有看奏疏的权力。

奏疏中详细记载契丹人的战术和习性,以及此时河北的态势,周军和契丹人交战的过程和成败,让史从云如获至宝,专门前求官家让他抄录一份回家研究。

奏疏中辽国南京留守萧思温这个名字让他有些似曾相识,又一下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