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和宋齐丘等人商讨采用假意求和为唐军部署争取时间,徐铉已经没有心思听,也没有资格参与其中,沉默不言地站在群臣之后,等待朝会散去。

散了朝,徐铉和大多数朝臣退出大殿,李璟留宋齐丘、冯延鲁、陈觉等重臣继续商讨军务。

徐铉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下殿前长台阶,只觉得脑子浑浑噩噩,耳边嗡嗡响,思绪纷乱到极点。

自从淮南战事爆发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淮南局势。

眼看唐军节节败退,周军场场大胜,步步紧逼,除寿春外,整个淮南沿线州县要塞关隘,几乎全都呈现溃败之像。

战事伊始,江宁朝廷上至皇帝下至百官,虽说都畏于周军强势,但也对淮河防线寄与厚望。

万没想到,朝廷耗费重金打造的淮河防线,除刘仁瞻守卫的寿春城,其余地方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不堪大用。

徐铉记得去年年末,周军刚刚开始围攻寿春城,自己就上奏过,力陈淮南防务三大要点。

一是尽快组织精兵强将救援寿春,但也不可冒进,必须稳扎稳打。

二是在鄂州防备湖南马楚旧将王逵,在常州防备吴越。

三是重点经营滁州,以滁州作为支点,和周军展开周旋。

可惜,这道奏疏如同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

淮南局势日渐糜烂,徐铉也逐渐心凉。

看似花团锦簇的南唐,在一场真正的大战面前,揭开腐朽僵化弊端重重的一面。

大周皇帝气吞如虎,锐意进取,早已表明一统天下之心,怎么可能会被区区缓兵之计欺骗?

徐铉敢肯定,宋齐丘的计策成不了,因为周主眼里只有淮南十四州,其他任何利益都不足以让他退兵。

以眼下情势看,如果割让寿州、濠州、泗州、滁州、楚州五州之地,能换来短暂和平的话,南唐才有喘息机会。

待日后收拾兵马,整饬军务,未尝没有夺回来的希望。

李璟看不透这一点,还妄图用军事上的胜利逼迫周主和谈,简直是异想天开。

徐铉停下脚步,仰头望着阴沉天穹,长长叹了口气。

从泾州回来时,他也曾怀有一腔热血,希望推行江南改革,加强地方治理,整备军务,整饬吏治,使得南唐焕然一新。

可惜,事与愿违,江南庶族地主阶层依附南唐朝廷,坐享三十余年安稳,与朝廷瓜分江南利益,早就失去自我革新的内在动力。

一旦改革就要触动这个庞大阶层的利益,以宋齐丘等新兴士族为首的守旧派百般阻挠。

徐铉能做吴郡徐氏的主,却做不了整个江南的主。

江南各大官僚地主依托朝廷吸百姓的血,明明是附身在朝廷和皇权身上的最大毒瘤,可反过来,朝廷却不得不依靠他们来治理地方,这真是莫大讽刺。

这些年来,徐铉已经看透这一点,一颗火热的改革兴政之心,也渐渐凉却。

大周可以施行军改,分侍卫司之权,建立殿前司,征募天下勇健充实禁军,进一步加强中央集权,给本就苟延残喘的藩镇节度使势力又一沉重打击。

只看这一点,江宁朝廷就不可能做到。

徐铉喃喃低吟:“朱秀说的不错,天下气运在北不在南,江南之地,终归还是要回到北朝治下啊~~~”

徐铉这一刻终于明白,朱秀当年所说的气运,指的是时机、运道、人才、民心。

其中最关键的人才,江南朝廷并不具备。

如周主柴荣那般英睿果敢之君降临在北朝,或许就是江南最大的不幸。

“徐先生觉得我朝无望了?”

一个敦厚声音在背后响起,徐铉一惊,急忙回身望去。

一个戴梁冠,个头和他差不多高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一双重瞳眼询问似的望着他。

正是李从嘉。

李从嘉抿紧嘴唇,唇上有一圈尚显青涩的细绒毛,敦实的身材给人以憨厚淳朴的感觉。

“见过安定郡王。”徐铉苦笑了下,拱手见礼。

幸亏刚才在身后的是李从嘉,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他的感喟,恐怕要惹祸。

“请徐先生边走边说吧!”李从嘉邀请道。

二人结伴走下长台阶,朝宫门走去。

李从嘉见左右无人,小声道:“一场淮南战事,就让先生对我朝如此悲观了?”

徐铉苦笑道:“淮南乃膏腴丰地,周朝得之,如虎添翼,我朝失之,犹断臂膀!此消彼长,江南将永无北进希望,终归会被北朝所一统!”

李从嘉胖脸紧皱,“若照先生所说,先割让数州以求和,而后几年励精图治,再从周人手里夺回来,难道不可?”

徐铉摇摇头,轻叹道:“如此,也只能求一时安稳,拖延周军南征时间,其本质,还是寄希望大周自身动乱。

中原乱,江南才有北进希望,否则,只能偏安苟存。”

李从嘉咬牙攥紧拳头,有些恼火,又有些失望,还隐藏一些惧怕:“文才兄....朱秀....他....他竟然只用一万兵马就打下滁州,大败我数万大军!

听说擒拿皇甫晖和姚凤后,他连见都不见,直接命人将二将斩首,首级送到淝水周军大营,向周主请功!

文才兄....朱秀他....实在太过狠辣可怕了!”

昔日好友终究还是站在对立面,李从嘉心里难过又痛恨,“徐先生,你说朱秀怎么就不能劝劝周主,和我朝和平共处呢?都是华夏汉人,一脉相承,南北分治有何不好?”

徐铉用一种怜悯同情的眼神看着他,轻声道:“这便是天下大势分分合合的道理。想要恢复汉唐盛世,必先一统大江南北。四海之内,不可能容忍两个政权存在,九州终将归于一统,不管当权者是谁,这一点都无可避免,也是天命使然!”

李从嘉苦恼地道:“我不想和朱秀为敌,也不想家国被灭,徐先生,就没有什么办法两全其美吗?”

徐铉忽地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看着他。

李从嘉有些莫名其妙,徐铉的眼神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殿下,你也是烈祖子孙,大唐后裔,就没想过要和北朝一争天命?和朱秀一较高低?”徐铉沉声道。

李从嘉茫然道:“徐先生让我带兵上战场?和朱秀当面对垒?”

“不成的不成的!”李从嘉慌忙摆手,胖脸涨红,“小王对战阵之事一窍不通,哪里会是朱秀对手!”

徐铉伸出一只手按在他宽厚肩膀上:“殿下,你的对手不光是朱秀,而是整个北朝,甚至是周主柴荣!你要争的,不只是战场胜负,而是天命、国运和气数!”

李从嘉吞吞口水,小心翼翼:“徐先生的话,小王有些听不懂....”

徐铉深深看他一眼,挤出一丝微笑:“终有一日,殿下会懂的。”

默然片刻,徐铉突然问了个不相干的话题:“殿下和郡王妃相处如何?”

李从嘉一愣,赧然道:“王妃知书达理,知情知性,小王甚是喜爱....”

徐铉笑了,“那就好!殿下一定要好好待郡王妃,闲暇之余,不妨多到冯相公府上走动走动。”

李从嘉眨眨眼,有些不解:“先生和冯相公向来政见不合,怎么会....”

徐铉淡笑道:“我虽不齿冯延巳、冯延鲁二人为人,但他们兄弟的才情的确是一等一的高。只是二人玩弄党争手腕,把持朝政,打压异己,我和孙相公、韩大学士等人才会极力反抗。

殿下如今成了两位冯相公的孙婿,和他们多多亲近也是应该。取得二人支持,对殿下今后将会有极大助益。”

李从嘉似懂非懂,躬身揖礼:“先生教诲,小王记住了。”

徐铉轻声道:“殿下对父兄恭顺,对百官宽宏,对百姓怜悯,这些都是你的优点,切记不可忘却!”

李从嘉用力点头,“小王铭记先生教导!”

出了宫门,李从嘉先登上车驾告辞离去。

徐铉目送他远去,不禁露出丝丝笑容。

他生平的抱负和志向,说不定要寄托在这位不起眼的六皇子身上。

皇太子李弘冀和晋王、齐王已成水火不容之势,宗室对心性狠厉性情阴鸷的李弘冀也多有不喜和忌惮。

连带着一手造成这种局面的李璟,也对李弘冀生出不满之心。

反观李从嘉,从小以诗书礼乐见长,又天生自带异象,和两位王叔关系亲密友善,宗室对他也很亲近。

李从嘉成婚,李璟力排众议,让他迎娶冯延鲁的孙女为妃。

目的,就是借此机会,缓和宋齐丘、冯延鲁一党和晋王齐王的关系。

还有一个深层目的,徐铉猜测,李璟是想分化和瓦解东宫党人。

否则不可能安排本身作为太子党羽的冯延鲁和李从嘉联姻。

徐铉知道,李璟对于宋齐丘是既用也防,宋齐丘看似位高权重,但从之前两次贬黜经历来看,李璟对他其实也积攒了诸多不满。

宋齐丘若倒,太子李弘冀必定受震动。

从百官支持度和民间风评来看,李从嘉正在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新兴势力。

或许有朝一日,这位起先不起眼的六皇子,能成为江南新主。

想到这里,徐铉猛地捏紧拳头,内心受到极大振奋和鼓舞。

他想在江南施行新政,革除旧弊,必须获得当权者支持。

而希望,或许就落在李从嘉身上!

这或许是四十岁的他实现人生价值和政治抱负的最后希望!

徐铉双目一扫颓丧之气,重新焕发光芒。

微风吹拂他微白鬓发,拂过他皱纹细密的面庞。

“时不我待啊~~~”

徐铉低低地呢喃一声。

~~~

三月底,赵匡胤、史匡威率军抵达滁州,与朱秀汇合。

同行的还有翰林学士、行营参军窦仪,此来滁州暂时主理滁州政务,清点府库钱粮军械。

滁州是南唐在淮南的重要屯兵据点,缴获物资丰富,朱秀在报捷书里专门请柴荣派遣官员前来主持清点工作。

滁州城下,朱秀亲自迎接,史匡威见到他,不客气地嚷嚷道:“朱小子,你在滁州打出好大威名,过足了瘾,可老子驻守慎县,可是连唐军毛都没摸到一根!

这次陛下开恩,让我来滁州听你调遣,老子丑话说前头,往后但凡有战事,你得第一个派我上阵!

先锋职位,老子先预定了!”

朱秀哈哈大笑,站在城门外,排成一溜的滁州投降官员赶紧跟着赔笑。

韩令坤笑道:“史节帅如此说可就不厚道了,朱副帅麾下,韩某才是正牌先锋!你一来就要抢某的差事,某可不干!”

史匡威耍无赖道:“反正老子不管!你们这帮小子得尊老敬老!再说,老子还是朱秀的岳丈,怎么说也得向着老子才对!”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赵匡胤道:“那可说不定!陛下有令,你这岳丈可是要受女婿节制,人家把你晾在一边,你也无计可施!”

史匡威气得吹胡子瞪眼:“他敢!”

朱秀摇摇头:“赵兄不劝和反而拱火,着实不厚道!”

赵匡胤笑道:“愚兄也是怕你朱副帅把甜头都给了史节帅,某和韩将军无事可干啊!”

朱秀施施然地朝濠州方向拱手:“诸位放心,本帅一定秉持公正,一切按照军中规矩行事!”

赵匡胤和韩令坤相视一眼,哈哈大笑。

这些话听起来像开玩笑,但其实也有几分真意。

皇帝陛下已经明确,东线周军由朱秀节制,镇淮军、韩令坤和赵匡胤带来的殿前司禁军、史匡威的许州忠武军,全都归属在朱秀麾下军团里。

该如何调拨、分派作战任务,全都由朱秀说了算。

就算把好处全都给了史匡威和镇淮军,赵匡胤和韩令坤也没有办法。

朱秀表明态度会秉持公正,不管真假,赵匡胤和韩令坤起码能放心些。

他们不怕打仗,就怕没仗打。

不打仗哪有机会立功?

史匡威摸摸寸头,看看朱秀,再看看赵匡胤和韩令坤,爽朗大笑,心里满是欣慰。

朱小子,越来越成熟老道,越来越有统帅风范了。

“诸位,请入城!今晚本帅摆酒,为诸位接风!先痛痛快快喝一顿,军务之事明日再说不迟!”

朱秀邀请道。

赵匡胤欣喜道:“早就听闻滁州酿酒之法了得,贤弟可莫要小气,有什么好酒尽管取来!今日我等当一醉方休!”

朱秀莞尔一笑,赵大好酒之名人尽皆知,今日这顿也是专为他而设。

喝美了,才好商量之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