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大雨滂沱而过,风骤雨急,来势汹汹。

片刻后,云开雨收,整座江宁城弥漫在水雾中,天空放晴呈现一层浅浅的天青色,与西北边的方山、后湖以及东北方更远处的钟山相映衬。

一辆悬挂周府旗帜的马车缓缓驶入太傅府所在街道,马车四周有一队精悍武士保护。

沾满泥浆的车轱辘在青石板转上留下辙痕,很快又被细密的雨丝冲刷干净。

车队一行刚从城外回来,途中遭逢大雨,溅得车驾护卫满身泥垢。

偌大的江宁城也并非所有街道都能铺上青石砖,靠近城边的几条道路,还都是泥泞不堪的土路,遇上下雨天容易积水。

官宦人家要么骑马要么乘车,或者坐在抬舆里,两脚沾不到泥浆,自然也就不会想着是不是应该拨钱修一修道路。

周宪坐在车厢里,一身白素裙裳,瘦削的肩头搭着披帛,面容哀戚难过。

她去城外冬梅的坟茔祭拜。

冬梅虽是卖身进入周家的奴婢,但和她从小一块长大,亲密如姐妹。

若不是冬梅拼着一口气支撑到朱秀到来,她在聚景苑不可能及时获救。

想到冬梅无妄而死,周宪心生伤感,晶莹的泪珠断线似的往下掉,心里对李弘冀、周翎的痛恨愈发深刻了。

马车从耳门驶入,停在影壁后,周宪呆坐了会,轻叹口气掀开帘子下车。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周宪习惯性地把自己柔弱无骨的小手递过去,轻轻握住那只手,踩着脚蹬准备下车。

“冬梅....”

周宪喊了声,却猛地回想起来,冬梅已经不在了。

那么这只搀扶她的手又是何人?

只感觉那只手宽大而不粗壮,温厚有力却不粗糙。

周宪睁着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眸望去,只见身旁站着个笑容灿烂、年轻俊朗的青年。

脸貌有些眼熟,嗯,是那大恶人....

“啊!~”

周宪惊呼,触电般想把自己的小手缩回去,脚下打滑,身子猛地侧倾,往朱秀怀里倒下。

“娥皇当心!”

朱秀顺势揽住她的纤腰,盈盈一抱,美人温香入怀。

周宪面颊潮红,呼吸有些急促,一颗心噗通跳得厉害,氤氲双眸足足和朱秀对视了十几息,才慌忙地站稳身子推开他。

朱秀嘿嘿笑着后退两步,那笑容戏谑玩世不恭,好像个调戏小娘子得手的轻佻郎君。

“你、你怎会在我家?”周宪急忙转头看看,这里的确是太傅府,没走错呀。

朱秀倒拿折扇揖礼道:“在下特地来拜见老太傅,前脚刚进门,后脚娥皇就回来了,正好遇见。”

一阵匆匆脚步声传来,周宗带着两个老儿子,周宪的两位老哥哥,周敏和周剡赶来迎接。

“爹?你们、你们怎么都来了?”周宪大感迷惑,瞧老父亲和两个哥哥匆忙迎接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皇亲国戚驾临周府。

朱秀忙上前行礼道:“后学朱秀见过老太傅,见过两位公子!”

“呵呵,朱侯爷客气,请正厅入座!”周宗颔首致意,笑眯眯地邀请道。

周宪二哥周敏猛地攥紧朱秀双手,用力摇晃:“朱侯爷对我周家有大恩呐!”

“呵呵,不敢不敢,听闻二公子升任朝议大夫,又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恭喜恭喜啊!~”

朱秀强忍嫌恶,抽脱双手揖礼道。

周敏笑道:“朱侯爷消息倒是灵通!哈哈~多谢啦!”

周敏拍打着朱秀肩膀,对眼前的年轻人越看越满意,亲热的好像一家人似的。

朱秀看看周剡,也恭贺道:“听闻三公子也升了翰林学士,可喜可贺!”

周剡撇撇嘴,嘀咕道:“翰林学士要负责编修国史,挤压我研习佛经的时间,有甚好恭贺的....”

“呃~”朱秀无语。

“老三!怎么说话呢!”周敏瞪了他一眼。

周剡这才敷衍似的拱拱手:“多谢朱侯爷~”

朱秀讪笑着连道不敢。

看来这周老头家的三儿子果然是读佛经读傻了,升官了反倒不高兴。

之前他在翰林院当个画待诏,清闲倒是清闲,可根本没前途。

现在升了翰林学士,负责编纂国史,那可是有机会得到李璟赏识的。

周宗也对自家老三很不满意,瞪着他道:“好了,没事的话你先回府。”

周剡如蒙大赦,拱拱手一溜烟地离开太傅府。

周敏陪着朱秀往府里走。

周宪拉着周宗落后些,迷惑道:“爹,他怎么走出鸿胪寺了?还到家里来?还有二哥什么时候和他这般熟络了?”

周宗笑道:“具体是何原因为父也不知,这朱秀进宫面见陛下,出宫时就得到陛下旨意,许他可以自由出入鸿胪寺,只要不离开江宁城,随便他去哪里。

人家现在是朝廷贵客,以拜访名义来府上,为父怎能不亲迎?”

周宪杏眸眨了眨,还是有些懵懂。

就算如此,身为当朝太傅的老父亲和两个老哥哥,对他也太过热情了些。

周宗看出闺女的疑惑,轻声笑道:“陛下为了安抚周家,特意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珠宝,你二哥官阶升了一级,还得了提举漕运司的差遣。

你三哥升了翰林学士,就连你那远在和州的大哥,也蒙陛下恩典,兼领转运使一职!

呵呵,咱们周家在此次事件中可谓收获颇丰。

算起来,这些和朱秀不无关系,对人家客气些也是应该!”

周宗捻着须兴致颇高,看得出他对这次事件最终的结果感到满意。

周家除掉了不安分的祸源周翎,皇帝为了补偿周家,还特意给周宗的三个儿子升官授职。

这一切,都是朱秀在聚景苑拿自己和李弘冀的命换回来的。

若无他惊世骇俗的冒险之举,现在的局面恐怕大不一样。

周宪轻咬着唇,眸子里满是复杂之色。

对于朝堂上的蝇营狗苟她看不明白。

朱秀从一个过江悍匪,劫持皇太子的北匪,摇身一变成了大唐朝堂的座上宾,连她的父亲和兄长也对其客客气气,这样的转变实在太大,让她一时间有些难以适应。

“这朱秀当着陛下之面说了他和你的事,如今此事已经传开,连陛下似乎也津津乐道....

现在朝野都在传,陛下要用周家和北朝结亲....呵呵~~”

周宗像是喃喃自语,神情略显怪异,说不上高兴,但也没有明显气愤不满的样子。

“爹爹,您说什么?”周宪一怔,显然还不知道从宫里传出的流言。

周宗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什么,此事为父再想想,暂且不提....

对了,你今日为何出城?”

周宪黯然道:“我去城外祭拜冬梅。”

周宗道:“冬梅尽忠职守,她的家人为父已经派人前去抚慰了,你也无需伤感太深,过几日为父重新为你挑选侍女....”

“父亲事务繁忙,这些小事就用不着费心了,女儿能照顾好自己,暂时不需要侍婢!”

没等周宗话说完,周宪低声打断,敛衽行礼后快步离开,抿着唇难掩不忿、伤感。

或许是周宗的语气太过淡漠,太过无情,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

可她知道怨不得父亲,父亲是一国太傅,可冬梅只是个贫寒人家出身的奴婢。

一个奴婢死了,身为主人的周宗不会有太多触动,能派人抚恤她的亲人,已经算是仁义之举。

可周宪不这么想。

她和冬梅朝夕相处,感情至深。

如今这份情感的一头断掉了,她怎能不伤心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