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第二天起床才发现小木精不见了。他愣了一会儿, 开始在整个屋子里找,他翻遍了每一个角落和箱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在打开之前, 就知道小木精不可能在那些地方,但他还是找遍了家里的每一寸。

确实没有。

整个屋子里, 没有小木精的痕迹。

小木精在外面一瘸一拐地爬。为了打破顾青的禁制,它只好咬掉了自己的两只爪子, 才得以脱身,即使它是木精,但也会流出绿色的像树汁一样的血,也会疼,伤口也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复原,外面的山路崎岖难行, 小木精忍耐着疼痛。

下起了雨。

雨比疼痛更难以忍受。因为它没有避雨的地方——没有一个下雨了,就要赶紧跑回去躲避的地方。小木精努力地不去想这个事情, 它只是慢慢地往前爬行, 至少在雨里,可以偷偷地让眼睛里热热的东西流下。

小木精的毛发湿透了, 从来没有干过。它痛恨下雨的日子。它找到一个树洞, 可是树洞很潮湿, 没有记忆里的那个小窝干燥。它找了山洞, 可是山洞冰寒浸骨, 它在山林里找寻野菜野果, 可以前熟悉的食物现在吃起来却酸涩粗粝。

但是小木精面无表情地吃了下去, 浑身湿漉漉地睡着了又醒来。

它没想到那个铁刺会这么疼。

糊里糊涂地在山林了过了些日子, 这天小木精出去找野菜吃,视野里却出现了一双干净的皮靴。它抬起头, 再次看见了那个人类。

顾青松了口气。那天木精离开后,顾青就出门开始寻找,但他没想到,这个小东西会把自己的气息掩盖得如此彻底,看来它比以前灵力强大了许多,不过花费了一些时间和功夫,他到底还是找到了这个小家伙,毕竟他是这个世界最强大的炼器师。

小木精没有惊讶,在它和顾青生活的时间里,它已经意识到了他是它见过的最强大的人类。

顾青犹豫着说:“跟我回去吧。”

小木精说:“除了要把我炼制成器灵,你还要对我做什么?”

“没有了。”顾青急急忙忙说。

小木精衡量了一下。这个雨季格外地绵长,它实在是太疲惫了,很想有个温暖的小窝休息。即使明知道跟着这个人类回去就要被炼成器灵,它也只能认了。这就是代价。要想享受美味的诱饵,就只好忍受铁刺的疼痛。

它是木精,但感受和其他人类并无太大不同,不吃饭就会饿,流血受伤就会疼,因此也会和人类一样犯傻,会为了一点温暖而付出完全不值得的代价。

顾青带着小木精回去了。

屋子里和以前一样舒服。有舒服的小窝,也有好吃的食物,一切都很好。小木精和以前一样生活,可它变得懒洋洋不爱动弹起来,不再在屋子里四处乱窜。

小木精依旧每天趴在自己的小窝里,去晒太阳。它慢慢想明白了许多事情。它终于明白了,它曾经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自由,选择留在这里。而现在它留在了这里,却感觉到了孤独。

原来情感是如此复杂的东西,人类真是可怕的生物,竟然可以怀有如此复杂的情感地活着。小木精了悟,说也奇怪,也正是从那一天起,小木精开始长大,原本只有尺许高的身形开始抽长。

顾青也逐渐意识到小木精的不平凡之处。他发现,只要是这小木精所在之处,灵气就分外浓郁,且不断聚集,地底下也会不断生长处灵脉。在这个灵气消散的时代,这简直是奇迹。

顾青开始查找起了古书,探寻起了小木精的身世。他最终确定,这小木精就是这一方土地里孕育出的世界灵。可惜,因为这一方土地已经灵气消散,得不到足够灵气滋养的世界灵,最后只能以木精的形态出生。

难怪镜月鉴算出,只有融入这小木精,自己才能炼制出可成长的空间法器。只因它本来就是这一方世界里孕育出的天生灵物!

顾青继续起了自己的研究,炼制顶级法器需要漫长而浩大的准备,他不断地准备材料和炼制用的阵法。

他的家里也留下了越来越多的属于那只木精的物品。顾青制造出来的可以自动清除青苔的法器,木精平时的各色玩具木球,因为木精身形长大而被淘汰下来的小窝,木精洗澡时用的专属小木盆,吃饭用的小粮盆,喝果汁用的小杯。院子里专门开出来一小块灵田,用来让木精时不时把自己种进去——吸收灵气,可以让小木精更快长大。

这天,顾青打算出门,他需要开采一种叫月石的灵石材料,用来炼制法器世界。临走前,他计算起了日子,提前给木精准备起了吃食。为此,他索性做了一个绵绵不断散发寒气的箱型容器,用来储存木精的吃食,避免腐烂。

“吃的都在这里,每天打开这个箱子,取一份出来,一份就是一天的量,知道吗?”顾青嘱咐起了木精。

小木精踮着脚,去看那个满当当的冰冷箱子:“知道了。”

顾青还是不放心——万一出现意外,自己晚回来了几天怎么办?他一边沉思,一边快速地在家旁边的灵田里种起了菜。

“要是箱子里的东西吃完了,那就到地里拔菜吃。”顾青叮嘱。

“嗯嗯嗯。”小木精随口敷衍,它忙着玩最近很流行的棋类游戏。

出去开采月石的顾青一直心神不宁。以往他出门寻找矿材的时候总是心无旁骛,然而这次却不一样,他总是分神去想家里的小木精。

那么沉重的箱子,应该能打开吧?渴了知道去水池里打水吗?家里的那些利器和危险品都已经锁了起来,就算小东西在屋子里乱窜也没事才对。禁制也全部升级了一遍,这下子小东西应该跑不掉了。当然,跑掉了也没有关系,毕竟自己在它身上下了追踪符,就是别在外面遇见危险……

顾青终于开采到足够多的月石,然后匆忙往家里走去。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自家小院的屋顶,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他拧开门,毫不意外地在门口的脚垫上看见了那只木精。

“怎么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木精抱怨说。

顾青这才知道,回家后有另一只生物等待的感觉。他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以至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因此格外痛恨适应另一个生物踏入自己的私人领域,但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接纳了这只木精。

出去这么久,工作室里已经落下了灰,顾青一边打扫,一边把带回来的月石往里面放。

“等我成为器灵,我还会记得这一切吗?”那只小木精挨着门问,它没有进来。

顾青正忙着整理,随口说道:“不,你会忘记。”话一出口,他才想到,说不定小木精想要保留记忆,就跟人类一样,毕竟它是有智慧的生物。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会给小木精带来痛苦,慌忙补了一句:“但是你不会死,你还是你,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变成了这法器世界的器灵而已。”

小木精略略放下心来,就接着问:“那你收集的材料齐全了吗?是不是要开始炼制了?”

顾青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不急,炼器的阵法还没算完。”他说。

“那什么时候能做好阵法?”小木精追问。

“冬天太冷了,等春天吧。”顾青说。

小木精点点头,然而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顾青的阵法也没有设计好。一年又一年,顾青都没有算出阵法来。

“你是不是不行?”小木精怀疑地问。这个人类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怎么都一直没算出阵法来?听说人类里面有一些笨蛋,是怎么样都学不会术数的。

顾青沉默,只继续拿铁锹翻地,忙着种灵菜灵果,他现在已经是种田的好把式了。“我觉得种菜也不错。”他答非所问。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

顾青的两鬓也生出白发来。他从顾家的年轻一代里挑了一个还算聪明的,收做了徒弟。

又是一年的冬天,顾青生病了。小木精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憔悴,整个人瘦脱了相。

后院里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小木精知道,那是顾青的弟子在给顾青准备墓地。墓地,就是人死之后住的地方。

“你要死了吗?”小木精呆呆地说。

“我要死了。”顾青说。他并不意外,沉迷炼器耗费了他许多心血,他的寿命注定会较常人更短。“等我死了,顾鱼会住过来照顾你。”顾鱼就是顾青收的弟子。

那天夜里,小木精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听见隔壁传来顾青压抑的咳嗽声。它曾经很生顾青的气,可当顾青死去的时候,它也并没有开心,那些和顾青一起生活的所有回忆,在顾青即将死亡的时候,使它第二次明白了心碎的滋味。

五脏六腑的衰败令顾青快凌晨才睡着,然而没多大会儿,他就被叫醒了。

“师父,师父!”

顾青睁开眼,看见了顾鱼一脸惶恐,正跪在床边。“怎么了?”

顾鱼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说:“师父,您的工作室里,那个炼制的阵盘亮了……”

顾青心里一紧,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了顾鱼说的是哪个阵盘。几乎是立刻,他就强撑着起身下床,不顾身后弟子的大呼小叫,用尽最后的力量往自己的工作室赶去。

那个炼制器灵的阵盘,顾青早就完成了,但他一直把这个阵盘锁在了工作室里。而现在,小木精却自己打开了这个阵盘,被其上铭刻的阵法光芒笼罩着。

顾青哑着嗓子说:“疼不疼?”

这可谓是一句废话,作为阵盘的制造者,顾青当然知道会很疼,这个阵法会彻底地炼化小木精的躯体和识海,使它成为器灵。

小木精老实说:“疼,可是,想到你要死了,更疼。”

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好奇怪,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好疼。”

顾青,也好疼。就好像一直在黑夜里却突然见到白天那么疼,就好像一直在白天里却见到黑夜那么疼,就好像一直整齐的房间却弄乱了的那么疼,就好像死了又突然活着那么疼。

他说:“快出来。你自由了,我不需要你做器灵了。”

小木精张张嘴,傻乎乎地说:“我答应过你,做器灵的。”它还没有接触太多人类,因此并未来得及学会人类的那些弯弯绕,还以为做出的承诺必须要兑现。眼见顾青濒临死亡,它偷偷溜进了顾青的房间,打开了那个阵盘。就算顾青没有彻底算好阵法,自己也该试一试,看能不能成为他想要的器灵。

但小木精不知道的是,炼器阵法早已算好,刻印有阵法的阵盘也已经炼制完毕。

阵盘已经彻底运行起来,顾青强撑着走过去,飞快地操作起来,试图停止阵法。

小木精慌忙提醒他:“喂,你不是说,我不做器灵的话,人类会毁灭吗?”这么多年,已经足够小木精搞明白一切。它已经知道,为什么顾青一定要炼制出这个法器世界。

顾青突然想告诉它,其实,我在人类里,也一直觉得格格不入,也许我和你一样,也是同样孤僻、难以融入的怪物。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太想这么说,也许是因为这样说太难为情,也许是因为能够说出来的东西总是太轻飘飘。他最后张了张嘴,只说出来:“其实人类,也不是什么不能毁灭的东西。”

顾青强行解除阵法,嘴里吐出血来。阵法开始反噬了。

小木精更加慌乱起来,赶紧伸手去擦顾青流下的血,可血越流越多。“其实没什么的,你不是说了吗,我不会死,只是忘记了过去、成为器灵而已。喂,没事的啊……”

“可是,我希望你记住。”顾青说。

他想起那些乱糟糟的房间,那些顽皮的脚印,那些清理不完的青苔,小木精的专属小饭碗,小窝,他看书的时候在他身边陪他打盹。抱歉,人类真是自私的动物,总是擅作主张,想要你忘记,又不想你忘记。

顾青终于破开了阵盘,代价是鲜血从口鼻里汹涌流出。

“你马上就要死掉了。”小木精呆呆地说。

“对。”顾青说。“没关系,人都是要死的。”

眼泪落在他身上。顾青偶尔也会想到自己死去的样子,就和现在一样,族里会有人来处理他的后事,但是不会有了解他熟悉他的人,自然也不会有人为他落泪。现在却有一只小木精为他流泪,这样死去总算不是太糟。

意识彻底消失前,顾青最后一次伸手,摸摸小木精的脑袋:“对不起。”

那个人类彻底死掉了。

小木精的眼泪越流越多。虽然它知道顾青收留它只不过想把它炼制成器灵,可它还小,它还小,因此比起恨,总是爱更多,当然,也许不是因为它还小——而是因为它不是人类。

小木精突然觉得疲惫了起来。它茫然地环视着整座屋子,只看见了顾青常用的那个巨大炉鼎,那个炉鼎里,还有他的气息。

顾青死了,它没地方可去了。

小木精走进了炉鼎里。自从它有记忆以来,它就是一块小木精,冥冥中它知道自己的寿命会和脚下的土地一样绵长,只要这一方土地还在,它就不死不灭。

可现在的它只想长睡不起。

它在炉鼎里,扎下了自己的根须。

根须沿着炉鼎疯狂生长,那是最为精纯的灵力,而最后炉鼎彻底被融化,只留下炉鼎中心的一块莲花灵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