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有打算。”
他在刀尖上舔血,用自己的命跟徐清翊下一盘大棋,他赌自己会赢。
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变得很轻,一阵风吹过,把他轻而易举地卷走,他飘摇着,乘风往上升腾时,脚底忽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套住,苏纨正要挣脱,就被其硬从半空中给拽了回来。
他睁开千斤重的眼,看见徐清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莹莹白光在他身边流窜,其真元之气贯入他体内,护住了他的心脉。
他伸出冻得毫无知觉的手拦住他。
二人肌肤相触间,他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并未细想,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嘶哑混浊的声音:
“师兄,赭玄自知罪该万死,你就莫要在我身上多费心思了。”
“三师兄说过,是我心术不正导致走火入魔,以至于伤及无辜,虽并非我本意,可此事因我而起,自需我承受恶果。”
“我这般痛不欲生死去,亦算是如他们所愿,还了这等恶债……”
一大堆台词还没讲完,血气溢满胸腔,自口鼻喷出,腥甜充斥在唇齿间,硬生生斩断了压在喉咙里音节。
啧,别真玩脱了。
他在心里自嘲地笑一声,从口中呼出一口寒气,本想打起精神,奈何双目开始涣散,还是被晕眩拖入不见底的深渊。
好在这次他没在深渊里待多久,就被人一把捞了上来。
药香阵阵,飘入鼻翼。
暖阁雕窗大开,亮白的天光洒进来,刺得人眼睛疼。
苏纨脑子昏昏沉沉,身体虚脱无力,该痛的地方还是痛得要命,嗓子更是烧得要冒烟。
一旁端着药碗的门童上前来,怯生生瞧了眼软榻上的人,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忙低下头,同时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像筛糠,将汤水弄洒了不少。
他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有这般可怖吗?
苏纨暗暗嗤笑一声,侧目时露出一双黯淡的,充斥着血丝的眼,看向窗边的徐清翊。
他仿佛融在了光里,就连乌黑的发丝都被光晕笼罩着,衬的他像是从昆仑之境里走出的神明,淡漠疏离,清心寡欲,不沾尘世烟火气。
这样的人性情薄凉,往往最没意思。
苏纨懒得出声,从锦被里抬起根骨分明的手,刚要将榻前的药碗推回去,以表达自己罪无可恕,悔过求死的决心,结果这小门童「扑通」一声跪下,举着药碗颤声道:“求殿主饶命!”
“?”
搞什么东西?他应当收敛得很好,模样看起来脆弱又可怜,毫无杀伤力,怎么给这小鬼吓成了这样?
万一徐清翊以为他暗地里使了什么绊子,那他这些天不是白装了?
好在徐清翊对此习以为常,上前接过药碗后,将门童遣下去。
见那门童如得了特赦,行了退礼后飞也似地跑了,苏纨觉得事情越发得有趣了。
清癯的身影靠过来,面无表情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直接送到他脸上,冷淡道:“喝药。”
“……”
苏纨在心里气笑了:这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做的事却让人看不懂,他把门童遣下去,难道还指望一个病恹恹的人爬起来自力更生?
其实目前药什么的并不重要,他只需解开压制心头火的封印,自然能好个大半。
苏纨敛下眉眼,戚戚然道:“师兄不必劝我,我若活着,又叫那些剑下冤魂如何安心入往轮回?”
那只端着碗的手收了回去,手的主人沉默片刻才出声:“宥虚弟子暂无大碍。”
宥虚?这是莫秋折的道号,怪不得先前他像个疯狗似的咬着他不放,原来是原主走火入魔时打伤了他的徒弟。
那弟子有没有大碍他根本不想知道,但面上总得装一装,他眸光微颤,犹如晨星落入眼眶后又乍得消失,再挤出一副诧异又坦然的表情。
“当真如此?”
“嗯。”
徐清翊吐字时除了声音好听外,总是冷冰冰的,没有情绪起伏,不过他这一字一句皆落在苏纨的心坎儿上。
因为,鱼儿上钩了。
青年挣扎着要坐起来,却因浑身乏力,失败了好几次,他脸色惨白如纸,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思写满了疲倦。
就算碰到药碗,也根本使不出力气,碗差些打翻在地,被徐清翊稳稳地接住。
他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苍白无血的嘴唇稍稍翕动,滚动的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音,听着微弱且无助:“师兄,我没力气。”
眼前人端着碗沉默半晌,等到碗里的热气都消散了,终于还是拿起搁在木盘上的汤匙。
记忆里那个满身狠戾阴毒的青年,突然变得乖巧听话,一口一口喝着他喂过来的汤药,时不时望着他笑,细长的眼弯成了月牙。
这令他心中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怪异感,忽听这人哑声道:“师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后你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随意差遣便是。”
喂药的那只手微顿,复不着痕迹地抽回去,“不必。”
“我是认真的,师兄。”
他脸庞明朗如晴日,言之凿凿,仿佛不掺半分虚假,光芒未照及的阴暗处,他的獠牙正闪着寒光。
徐清翊神色平静如一潭凝固死水,无论如何投石子进去,都激不起水花。
这是苏纨最为头痛的地方,这人藏的太深了,他极想知道,这家伙到底想要他身上的什么呢?
究竟是什么,他就这么想要,明明恨不得杀了他,却还要费尽心力的救他。
一时间,南华道上下都知道掌门所住的伏笙殿里来了个令人闻风丧胆的赭玄道君。
其中心里最苦的是殿里的门童,毕竟距上次赭玄道君来到伏笙殿的时间还是半年前,那日他扛着剑,杀气腾腾,眼里布满癫狂,不仅把主殿砸了个稀巴烂,还跟掌门打了起来。
两位大佬打架,遭殃的是旁边的小喽啰,自此,那山石崩塌,疾风咆哮,主殿失火的景象就深深刻在骨子里,他们一连做了大半个月的噩梦,以至于一见到赭玄道君就毛骨悚然。
伏笙殿院里种的那株垂丝海棠还只生出青绿的叶子,随风起舞,发出「沙沙」的轻笑声。
徐清翊端坐于书案前,正欲提笔落稿,一阵凛冽寒意自丹田散出,猝不及防地冲往五脏六腑。
他动作一僵,笔尖上的墨水砸在白纸上,浓黑铺染一片。
毛笔滚落,笔杆处不知何时被白霜沾染,握笔的那只手像通透的玉石,色泽极淡,指尖处缠着缕缕寒气,手的主人脸色青白,睫翼瑟瑟抖动,掩住眸中明暗。
寒冷不断地涌上来,挤进身体各处筋脉,如万蚁啃噬,痛得他彻骨钻心。
他站起身,清瘦的身形在烛影里摇晃了下,接着又趔趄地跌落进烛影里。
憔悴陡然显出,衬得他像个没有生气的孤魂野鬼,徐清翊低咳了声,像想起什么,防备地往暖阁处看一眼,然后用尽气力,给寝殿施了道噤声结界。
他将苏纨安置在朔微峰,当然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人阴晴不定,心思狠毒,保不齐哪日发了疯,即便有月隐无忧草,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不如暂时将他栓在身边,以防万一。
二人在一院之隔的两个寝殿里,各怀心思。
苏纨躺在软榻上,难以入睡。
想起那个差些把他坑死的系统,心里便浮上一层阴霾,照系统说的,他只要不出南华道就不会有事,摆明了是要把他困在这处。
如今主角还不知身在何方,要是这狗系统又来一个什么阴间设定,再给他坑惨了怎么办?
他闭上眼,脑海里恍然浮现出那日白影如鹤,轻松击退魔兽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徐清翊是个厉害角色,要知道作为天赋一般的水木灵根,能修到元婴初期那是比登天还难,整个修真界除了天火灵根的赭玄道君,以及南华道前任掌门之外,就只有他了。
人嘛,背靠大树好乘凉。
要是能把他拉拢过来,没事给自己挡挡刀,那这任务,不就简单了?
当然徐清翊并非是救世主,他愿意救他,想来是觊觎上了他的什么东西,这点他不能不防。
苏纨拨了拨套在手腕上的银环,栓他的链子是给摘了,镣铐还给他带着,上头施的水系术法的封印,是专程用来克他这天火灵根的。
既然他没死成,要是日后再想让他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知是原主这具身体抗造,还是徐清翊在他重伤时日日以真元护住他心脉,亦或是二者皆有,总之,他解开心火之源的封印后,一身的伤不出几日就痊愈得差不多了。
待在前殿门边的门童们谈笑风生,互相诉说着前几日的遇着的趣事。
笑意未及眼底,乍见外墙檐上,青年发丝未绾未束,胡乱地披散着,他整个身体藏在那件宽大的素白袍衫里,将修长有力的手枕在脑后,靠住飞檐翘角,慵懒地晒太阳。
众人立马噤声,寒毛直竖,硬着头皮地行了礼,像见鬼似地仓惶地逃开了。
苏纨没睁眼,也料到那群小鬼头脸上是何等惊恐的模样。
他懒得在他们面前装和善,毫无作用之人,不值得他费心思。
耳边的鬓发不断亲吻着面颊,他漫不经心将它吹开,又听见殿门外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虽说徐清翊性子清冷,好像是个极喜欢安静的人,但他殿里的人大多活泼有生气,彷如围在苍天大树边自由生长的草叶,时不时借着云和雨都能热闹一下。
苏纨别过眼——几个大约十几岁的少年身穿蓝白道袍,正往殿门走来,各个有说有笑,意气风发。
记忆里的某根弦被扯了一下,恍惚让他想起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站在人堆里,木然的被推推挤挤,随人流涌动,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原来他那时,就丧失了少年该有的意气风发的模样。
白日里的星星,哪怕竭尽全力地发光,终究是徒劳无功罢了。
玄鸟样式的黑白纸鸢在晴空里摇摇欲坠,那根牵引它的细线在他眼里遽然断裂,纸鸢跌跌撞撞地落下来,一头扑进他怀里。
“遭了!”有人发出惊叫,匆匆往这边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