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好了一锅鸡汤, 郝妈妈进来盛汤,这个岁数的人爱絮叨:“热汤热水的,烫到可怎么好, 家里又不是使不上人了,还要太太少爷抢着熬汤。”

怀安牵起妹妹的手,芃姐儿直勾勾看着热腾腾的汤锅,怀安寻筷子挑出一根鸡腿来, 在一旁放凉了喂馋猫。

“郝妈妈你不懂,调琴下棋煮茶烹小鲜,都是人生乐趣——我指我娘。”怀安道。

郝妈妈用两只高足碗先盛出两碗放在托盘上, 笑道:“还真是不懂, 做饭也叫乐趣?”

怀安用蒜蓉、葱花调了一小碟蘸料, 热油一浇, 滋啦一声,蒜香扑鼻,然后用酱油糖盐调味, 点上两滴麻油, 撒一把白芝麻,一把香菜碎。

一手端着盛鸡腿的碟子,一手牵着芃姐儿, 往爹娘屋里走。

夫妻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云苓和天冬将食桌摆进来,郝妈妈端来鸡汤。

芃姐儿乐颠颠的坐好, 蘸着蘸料啃鸡腿。

沈聿和许听澜还没坐稳, 怀安已经转身出去, 去大哥院子里送鸡汤去了,大哥每天读书太辛苦了, 要好好补补。

片刻,怀安一个人回来,朝爹娘笑笑,照顾妹妹吃鸡腿。芃姐儿吃的小手小脸油乎乎的,怀安拿出手帕给她擦干净,然后用筷子将鸡腿上的肉撕成一条一条,蘸着调料喂给她吃。

沈聿看在眼里,没说话,慢条斯理的喝完了汤。

傍晚,怀安在自己房里写字,今天耽搁的时间太多,书没有背完,字也没有写好,又不想在这时候惹爹娘不高兴,晚饭后便默默的回了房,能赶多少算多少。

沈聿推门进来,平时他是不许儿子睡前吃甜食的,今天破天荒的端了一碗白糖酥酪搁在案头。

怀安笑着将碗勺捞到自己面前:“谢谢爹!”

沈聿在一旁坐下:“怀安,看着爹。”

怀安疑惑的抬起头。

沈聿道:“鸡汤不够的时候,全家可以匀一匀。”

怀安一愣,下午煮的那锅鸡汤加水太少,火候也没有控制好,他还不太会用拉风箱的柴火灶。汤很浓,但只盛出三碗,他索性就没喝。

“只是一碗汤而已,平时又不是喝不到。”怀安觉得老爹说这个,太小题大做了。

可沈聿注意这个问题很久了,上元节前夕,他给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准备了形态各异的灯笼,连世子都有——尽管世子最终也没有得到——唯独忽略了自己,今天又是如此,两根鸡腿一根给了妹妹,一根给了哥哥,三碗汤也只给了爹娘和哥哥。

虽说家里从不缺衣少食,可这种牺牲式的付出难免让人心疼。

“今天是一碗汤,明天或许是别的什么,怀安,爹知道你孝顺懂事,但爹不希望你遇事首先牺牲自己。”沈聿道。

“又没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啊。”怀安不以为然,摇头晃脑的念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嚯。”沈聿老怀甚慰:“没学到的章节居然也会背了,还会什么,背来听听。”

怀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没了,就这句。”

他可不敢瞎表现,回头让老爹误会他还有余力多学一些,给他增加功课,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沈聿啼笑皆非,揉揉他的脑袋,认真道:“若是为了煌煌正道、为了社稷黎民,只要你认为值得,爹一定引以为傲,因为这是深思熟虑的取舍,不是随时随地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所谓推己及人,是要先要顾好自己,才能为他人着想。”

怀安皱着眉头,开始认真思考。

沈聿知道他听懂了,便嘱咐他吃完糖酥酪仔细刷牙,起身离开。

次日,天蒙蒙亮,因担心舅舅失眠半宿的沈聿轻手轻脚起床穿衣。皇帝今日又辍朝了,因此可以睡到卯时,但妻子昨日陪他说话到后半夜,刚刚睡熟,他不想惊动她。

怀铭过来请安,沈聿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动静轻一点。

“母亲今天不舒服吗?”怀铭知道母亲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想早起,一旦吵醒就很容易发脾气。

沈聿随口搪塞:“没有,昨晚算账睡得晚。”

怀铭应了一声,拿出昨天的文章来,看着父亲的神情问:“父亲,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长子正是要紧阶段,沈聿不想影响他的学业,不假思索的否认:“家里能出什么事。”

怀铭的语气肯定了几分:“不是咱们家,那就是舅公了。”

沈聿:……

“不过我想,问题应该不大。”怀铭十足认真的说:“最多是罢官回乡谪居几年,日后郑阁老得势,是不会亏待舅公的。”

沈聿:……

这是生了两个什么妖孽!

郝妈妈进来摆饭,新来他们院儿里的小丫头夏浅小心翼翼的在一旁帮忙,碟碟碗碗发出细微声响。

家里的早饭一向简单,有煮的稠稠的,粒粒开了花的白米粥,还有些咸口的包子点心,香甜松软的栗子糕是给怀安准备的。

云苓去怀安屋里叫他起床,半晌都没有出来,天冬感到奇怪也跟了进去,又过了半晌,两人一起从屋里出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沈聿问。

云苓踟蹰着开口:“安哥儿说他不想委屈自己,他要睡到……地老天荒。”

沈聿深吸一口气,看了长子一眼,怀铭立马会意,挽起袖子进了西屋,话不多说,直接将赖床的小孩儿从**拎了起来。

怀安凌乱的头发飞起一绺,睡眼惺忪的发懵。

怀铭让郝妈妈赶紧来帮他穿衣裳,转身出去,他去学堂可要迟到了。

春寒料峭,怀安乍一离开温暖的被窝,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瑟瑟缩缩的说:“我就知道……大人说的话……一定不能当真!”

……

进入诏狱的第一日,陈充并未受刑。

锦衣卫指挥使曹焱接下这三个烫手山芋后,就将人投入诏狱不审不问,能拖一时是一时。

次日,城楼上敲响了五更鼓。

小阁老吴琦神色嚣张的来到北镇抚司,要求他对陈充等三人重刑严审。

曹焱表面客气,心里却恶心透了——真当我北镇抚司是你家开的?!

吴琦前脚一走,曹焱将鞭子往水桶里一扔,让人提了出去。

曹焱出身名门望族,干的虽是鹰犬勾当,却还是很在意名声的,至少要为家族的未来考虑。

他也是个极聪明的人,世上哪有长盛不衰的宠臣?吴阁老日薄西山,他不是看不出来。

他依照上书的时间顺序,先问陈充。

陈充也确实没什么好招供的,非要让他交代幕后主使,那就只能说是神仙托梦了。

曹焱冷笑:“什么神仙?也是红袍红帽的白胡子道人?”

陈充道:“哎对对对!”

曹焱:……

再去问庞潜和杨璠,这两个就更有趣了,曹焱说他们结党,他们矢口否认。

“我们各上各的本,怎么能叫结党呢?”

曹焱问:“既然不是结党,为什么同时上书?”

二人的回答如出一辙:“因缘既会,心有灵犀。”

曹焱左右撬不开三人的嘴,只好拿着三份供状进宫,试探皇帝的态度。

皇帝一目十行的看完,都气乐了,留下所有供状,摆手让曹焱出去。

冯春送他离开大殿,曹焱面带疑惑的请教:“陛下是什么意思?那三个人还审不审?”

冯春道:“咱家也不知道,收下卷宗,应该是可以结案了吧。”

“啊?”曹焱嘴角一抽,以这个结论结案,日后真的不会被同行嘲笑业务水平吗?

……

三日后,北镇抚司结案。庞、杨两位言官充军发配,陈充罚罪为民,限期离京,遣返原籍闲住。

与过往弹劾吴浚的仁人义士相比,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圣意已悄然改变,对于吴家父子来说,是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天底下痛恨他们的人太多,既然弹劾他们父子不再是必死无疑的,一定会有更多人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吴阁老入宫,第三次向皇帝乞骸骨请求致仕,第三次受到慰留,当然,这是正常流程。不正常的是皇帝看到吴浚因为妻子重病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但赏赐了丹药补品,还下了一道严旨,再敢有弹劾吴浚者,立死。

吴阁老感激涕零,正要告退之时,皇帝忽然对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

很直白的告诫,表明皇帝已经烦透了贪得无厌麻烦不断的吴琦,到现在还放任他逍遥自在的搞事情,全是看在吴浚的面子。

可是吴阁老夫妻二人晚年得子,视如珍宝,即便口应心应,也根本做不到弃儿子不顾,他弃了吴琦,楚氏也不答应。

皇帝的一道旨意再次束缚了郑迁的手脚,郑迁也早有预料,皇帝给他留了几分薄面,一定要再给他上一层枷锁,免得两方正面开撕,相互弹劾,给皇帝带来更多麻烦。

皇帝如今只想静静的成仙,最怕麻烦了。

……

沈聿带着全家去陈宅,沈宅上下并没有沮丧之色,毕竟诏狱走一遭,能囫囵着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姑嫂二人见面,难免潸然泪下。

沈聿站在下首劝慰母亲和舅母,陈充对他说:“你让她们说一说吧,离开京城就说不上话了。”

沈聿回头看舅舅,一身鼠灰色的细布棉袍,像个朴素的教书先生。他还真打算回乡设馆,收上十几个蒙童。

沈聿心里不是滋味,只是说:“舅舅,再严寒的冬日也总有过去的一天。”

陈充摇头笑笑,挽起袖子,露出半截小臂,一面整理堆满院落的书,一面口中哼唱:“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怀安蹦着跳着来到舅公面前。他的想法纯粹直白,什么官位啊前程啊,都是虚的,命才是最要紧的!

从诏狱走一遭,能保住性命就是最值得开心的事了。

陈充笑着,搁下书本,将他举起来往天上抛。只是怀安长大了,抛不高,却也逗的他咯咯直笑。

芃姐儿跑来,她也要飞飞。

陈充又放下怀安去抛芃姐儿,院子里充满银铃般的笑声。

怀安笑够了,拉着舅公的手央求:“能让萌萌表哥留在京城吗?”

他说这个话,已经提前得到了爹娘首肯。

陈甍从年后就跟怀铭怀远一起进入贺家私塾,像后世孩子跻身名校那样,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陈充略一犹豫,看向沈聿。

沈聿自然是愿意留下陈甍的,没了父母的半大孩子,不忍心看他京城老家来回奔波,再者,他坚信舅公还会起复回京,只是时间问题。

“甍儿,”许听澜唤来陈甍,“跟着叔父婶婶留在京城可好?”

陈甍到哪里都是寄人篱下,但真要论起来,还是更愿意跟沈家兄弟姊妹们在一起。

他有些拘谨的说:“侄儿听凭长辈们做主。”

“那就这样定了。”许听澜拍板,又将老宅的几把钥匙拿出来,对舅母道:“老家久不住人,房屋必定有缺损,现收拾是来不及的。媳妇做主命人收拾出两个院子,二老若不介意,带着孩子们先住到沈家去,一切都是现成的。”

陈氏赞许的说:“还是你想的周到。”

许听澜笑道:“母亲不怪我擅作主张就好。”

舅母本想推辞,便听陈氏道:“嫂嫂还是住过去吧,全当让妹妹睡个踏实觉。”

还打趣的添上一句:“这人上了年纪,多听小辈的安排,准没错。”

许听澜陪着笑。

怀安的高兴程度堪比过年,拉着舅公絮絮叨叨小嘴不停,沈聿扶额叹气,不知道的以为他在庆贺人家升官。

芃姐儿已经骑到了舅公脖子上,她受哥哥情绪影响,是真以为舅公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