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宫里节省开支, 东安门前的空地上不再有太监放烟花。百姓们看完鳌山灯后也没能等到满天绚烂的烟花,只有沿街商铺放出的短小无力的彩珠筒。

对此,习惯了上元节火树银花彻夜狂欢的京城百姓们一下子就萎了, 亥时刚过,灯市上便少了一半的人。

芃姐儿已经昏昏欲睡了,两家人兴致已尽,便一起提早回了家。

在老爹和谢伯伯叠加式紧箍咒之下, 怀安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不过他历来忘性很大,并不太着急, 反正着急也想不起来……

祁王今天说好了陪儿子, 从下午开始逛庙会, 天色将暗时来到了熙熙攘攘的灯市, 看完鳌山灯,便又来到东华门外的护城河边。

夜风还很凉,河边却仍是人影窜动。

河面上千万盏河灯浮沉摇曳, 星星点点汇聚成一条银河似的灯带。

荣贺裹着银鼠皮领子的披风坐在河边, 逛完元宵灯市的人们,往往都会来放河灯,他和怀安商量着在此“偶遇”, 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

对于好友的不靠谱, 荣贺已经习以为常了,便打算看一会儿河灯就走。

祁王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 扮做寻常百姓的侍卫上前询问:“爷, 此处人多眼杂, 不宜久留。”

祁王道:“再等等吧。”

少顷,他看到一个蹲在路边扎河灯的小女娘, 两文钱一盏,款式各不相同。

祁王亲自上前,挑了一大一小的两盏灯,命随从付钱。

又从侍卫那里要来点火的取灯儿,命众人留在原地等,只身上前走到儿子身边,将两盏莲花状的河灯依次点燃,轻轻放到河面上去,推远。

大河灯在前,小河灯紧随其后,摇摇晃晃,渐行渐远,与“银河”汇聚在了一起。

河灯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们承载着对逝者的思念,漂向未知的远方,光明留给生者以慰藉,为死去的人指引方向,悲切中又带着终会重逢的期望。

荣贺怔怔望着河面,靠在父亲不太坚实,但很温暖的肩膀上。

……

翌日,怀安一大早去王府,就受到荣贺一顿猛烈谴责。

他自知理亏,赔着笑道:“昨天我们在街上遇到了拐子,利用拐来的孩子碰瓷,那小孩子可怜,险些被马车压到。”

荣贺没经过多少事,闻言骇然道:“还有这种事?最后呢?人抓到了吗?”

怀安也不知道,只说回去再打听后续。

两人将集合起来的钱凑在一起,立了个小账本,开始做预算,筹划童书馆的事。

……

日头西斜,沈聿从外面回来,刚换好一身居家的衣裳,怀安就抱着一盘切好的甜瓜来到爹娘屋里,搬个小板凳往当中一坐。

一边吃瓜一边问:“爹,昨天那人抓到了吗?!”

沈聿道:“抓到了,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一个窝点。”

昨日公差跟着妇人转进一个无名的小胡同里,胡同尽头只有一个院门,他们踹门冲进去,发现除了险些被马车撞到的孩子,**还躺着一个病怏怏瘦骨如柴的女孩儿,公差们守株待兔,等这家的男人回来,居然还带着七八个乞儿。

三木之下,一对男女当场招供,他们其实也是流民,伪造了路引得以留在城内。这些孩子有些是路上偷来的,有些是从流民手里骗来的,一路利用他们乞讨、碰瓷儿、坑蒙拐骗,两人过的有滋有味。

上元节,京中的权贵富人都会去灯市上逛,两人一合计,不能错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男人带着大孩子去乞讨,女人带着小孩子去碰瓷,谁知碰上了顺天知府的马车。

公差将其投入大牢,几个孩子带回衙门,有父母的寻找其父母,找不到父母的,十岁以下的送去慈幼局,十岁以上的令衙中佐贰官员分担一下,暂且带回家去,给点活干,给口饭吃,总比在外面冻死饿死要强。

“太可恨了!”怀安咬牙切齿:“人贩子就该千刀万剐!”

许听澜道:“是啊,不拘是穷人家还是富人家,孩子都是爹娘的眼珠子,丢了该多着急啊!”

沈聿瞪了怀安一眼:“听到没有?以后再乱跑,被人贩子拐走卖了,就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怀安不料这话题又扯到自己身上,抱着甜瓜打算开溜。

给老爹揪住脖领拎了回来,他赔笑道:“爹,我已经八岁了!谁会拐这么老的孩子呀?”

沈聿板着脸:“人贩子管你八岁还是十八岁,便是三十岁四十岁,被拐卖的也有不少。”

不信可以看看因谋害怀安而被卖到西山挖煤的沈寿,过得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您总不能盯着我到三四十岁吧?”怀安道:“您那时也有五六十了,都开始掉牙了,还要担心儿子被拐卖,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我说一句,你有十句话等着跟我顶嘴!”沈聿挽起袖子抄家伙,怎奈这小子是有预谋的,提前出溜到了门边,抱着甜瓜夺门而逃。

许听澜捋着眉心叹了口气:“他不把人贩子卖了就算祖上积德。”

……

成衣铺开业,远比怀安想象中要低调得多,甚至连爹娘都不曾露面,全部交由家人、掌柜打理。

毕竟沈聿人在官场,家里的诸多生意还是要顶着家人的名义,以免授人以柄,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在老家的书坊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要在京城开书坊,则更需低调,毕竟他是个读书人——算是吧,转为商贾对学业名声都有影响。

虽然他对时下歧视商人的社会环境嗤之以鼻,但是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他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但必须在意老爹的。

他可是立志要当小阁老的人。

所以怀安幻想的剪彩仪式是搞不成了。为此还特意给自己取个了马甲号,准备在外“行走江湖”的时候使用,名字就叫许三多。

许自然是随娘亲的姓,三多意为多才,多能,多金!

沈聿对此表示无语,回想当年为两个儿子取名也算煞费苦心:

铭者,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所以长子取名怀铭。

共给之之谓安。好和不争曰安。所以次子取名怀安。

现在这个逆子,要给自己取名叫……许三多?

怀安一脸兴奋的问:“怎么样,爹?其实我还是很有才华的,只是轻易不显露而已。”

沈聿搁笔,朝他招了招手:“来,你过来。”

怀安后颈一凉,撒腿往相反的方向跑去。

爷俩在院子里追逐,怀安一边跑,一边讲道理:“您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要海纳百川,包罗万象……”

“象”字没出口,就被老爹一把擒住。

沈聿拎着他的耳朵,咬牙切齿:“你可是越来越离谱了,改天索性把祖宗牌位劈开来当柴烧?”

“我烧牌位干嘛?他们又没惹我。只是开一个马甲号!行走江湖的小号。”

怀铭拿文章进来,只见弟弟龇牙咧嘴的辩解着什么马甲号。

沈聿见长子来了,也懒得再听怀安扯淡,松开手,整整凌乱的衣衫,大步往屋里走。

“你也过来。”这话是对怀安说的。

怀安揉着被揪红了的耳朵丧眉耷眼的跟在后头。

沈聿但凡这样叫他,一定是要提问他背书,一边和大哥探讨文章一边提问,难度取决于文章中引用了什么样的典故和圣人之言。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怀安心里哀哀的哭泣。

“你说什么?”沈聿问。

“没什么没什么!”怀安赶紧赔上一个可爱的笑脸,只求不要被虐的太惨。

……

刘公公出面,还真在城南郝家胡同找到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坊,且价格极低。

怀安担心有坑,趁着还在端午学假,与荣贺一起亲自去现场看看。

从马车上下来,两人都惊呆了,尽管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也没想到,会破败到这个地步啊!

侍卫抢先一步,推开腐朽破落的院门,谁知习武之人力气大,只听“砰”的一声,一扇院门轰然倒下,卷起满目灰尘。

另一扇用生锈的合页挂在门框上,嘎吱嘎吱,摇摇欲坠。

侍卫讪讪的,不敢再碰它了。

一行人钻进院子里,只见缺砖少瓦,遍地残叶。

两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掩着口鼻咳嗽了几声。

“这院子让炮轰了吗?”看着东倒西歪的院墙,花公公发出疑问。

牙人赔笑道:“至少还是很宽敞的,修葺修葺就能用。”

前院的确很宽敞,一排倒座房里是堆积如山的雕版和书本,厚厚一层尘土,挂满蛛丝和落叶。

里面套着一个隔间,踩着满地木屑,入眼是一张大大的桌子,桌上摆满刻板工具。

另有一整面墙的书架和一张小床。

桌子后面窸窣作响。怀安以为是老鼠,结果桌子下头钻出个人来,吓了众人一跳。

他们以为这么破的院子已经没人照管了。

“这位是郝师傅,郝家书坊的老师傅了。”牙人介绍道。

怀安将目光落在这位老师傅身上,原来他老人家刚刚在地上捡刻刀来着。

只见他堪堪坐定,刀走龙蛇,在木板上飞速雕刻反向字,力道均匀,线条干净。

怀安惊呆了,安江书坊里雕版师傅,必须将写好的文字及图案内容反贴于木板上。用菜油涂刷纸张表面,使宣纸更加透明,字迹更加清楚,再进行雕刻。

可是眼前这位年老的师傅,居然可以在木板上直接雕刻!

怀安凑近老人家,问:“师傅,您今年贵庚啊?”

老师傅侧耳仔细听,然后比划出两个指头:“不贵,一月二两,半年没开工钱了。”

牙人忙提高了嗓音:“是问您多大岁数。”

老师傅这次听清楚了,咧嘴一笑,露出缺三少两的一排牙:“七十啦!”

“老人家有点耳背。”牙人道:“这老师傅年轻时很有两把刷子,后来郝家落魄了,书坊也没什么生意,他依旧不肯走,有事没事就在前院里雕木板……”

老师傅接茬道:“这手艺不能落下。”

“嘿,”牙人无奈道:“这会儿听得倒是清楚。”

“这家书坊,是郝家三代人的心血,到了这一辈手上,东家不擅经营,境况越来越差。”

几人了然的点点头。

牙人接着道:“主人家潜心举业,便决定将它卖掉,换取考试的川资。”

虽然时下变卖祖产参加科举的大有人在,但事情发生在眼前,怀安仍是一阵唏嘘。

牙人又带他们走进二门,后院比前院境况好一点,三间正屋,两间厢房,至少像个能住人的地方,也确实住了人。

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粗布直裰的读书人,正坐在破旧的竹椅上摇头晃脑,大声读书。

他手里拿的是一本《春秋集注》,是是大哥怀铭前两年就已经熟读牢记,融会贯通的东西。这就是人类的参差。

怀安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牙人向他们介绍道:“这位就是此间主人,郝秀才。”

怀安:……

居然还是个秀才,怀安撇撇嘴,草率了,自己可能还不如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