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怀安眼看着老爹和大哥的脸色一点点变黑,大脑思维开始混乱……他们之间的谈话,似乎没同频啊。

沈聿靠在炕头, 拿起一本书来,装作看不见。

怀铭乜着弟弟,默默挽起了衣袖。

怀安眼见大事不妙,赤着脚就跳下炕去。怀铭也翻身下炕, 也不做以大欺小的事,好整以暇的穿好鞋,放出他好几步远, 才追上去。

怀安仗着个头矮小, 从堂屋的四仙桌底下钻来钻去, 腾挪躲闪, 高呼冤枉。

掀翻了椅子,踢倒了凳子,

沈聿从书本间抬了一下眼皮, 又耷拉下去。他可以烦躁吗?不, 不能。这是拥有两个儿子的“快乐”,怎么可以烦躁呢?

“等等等等!”

堂屋里,怀安高举休战白旗, 他需要捋一捋其中的逻辑。

小阁老=吴琦=卑鄙无耻, 穷凶极恶,恶贯满盈的人渣败类?

偏颇了, 实在是偏颇了!

“大哥, 你听我解释呀!”怀安道。

“说。”怀铭坐在椅子上, 从桌上翻过一个茶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压压火气。

怀安无奈叹气:“你们这一代的孩子呀,对小阁老这个称呼有些误解,是很正常的……”

他话未说完,怀铭把茶盅往桌上一磕,凝眉怒目的样子像极了沈聿。

怀安赶紧溜远几步,接着道:“那个吴琦,他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整体!我要做,就做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爱护百姓,为国为民的……小阁老!”

怀安攥拳,主打的就是一个三观极正!

怀铭差点被他噎着,说了那么多华丽丽的废话,还是要当小阁老。

“你怎么就不能立志好好读书,将来自己做首辅呢?”沈聿从屋里出来,提着他的两只小鞋:“把鞋穿好。”

怀安知道,老爹像自己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有过类似志向,不用说,大哥也有,可人家是真有那个实力啊。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安扶着老爹的手穿好鞋,笑道:“爹是翰林官,国之储相,还是很有希望的!”

沈聿敲了他的脑袋一下:“这种话在家里玩笑玩笑就罢了,不许拿到外面说,徒增笑柄。”

怀铭为父亲倒了杯茶,沈聿也坐下来。

“我懂我懂!”怀安揉揉脑袋,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大哥那天教了的。”

“……”

八仙桌两端,父子二人扶额的动作都是一模一样的。

明明很正常的一句话,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要谋大逆……

……

次日,兄弟二人天还没亮就出发回城,怀铭只请了一天半的假,下午还要回学堂去,马车平稳时,也不忘拿书出来看。

路途枯燥,怀安在狭窄的车厢里动来动去,怀铭见状,拿出一本《中庸集注》:“这个你应该看得懂……”

他其实也不太确定。

怀安知道自己打扰大哥看书了,带着歉意接过来,安安静静的坐好,半个时辰过去,车厢里只剩翻书的轻微响声。

见弟弟总算能沉下心来看一会儿书了,怀铭很欣慰,十分兄长范儿的说:“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大哥。”

没人理他。

怀铭将书本从眼前拿走,只见他的好弟弟,真正沉下心了,双目紧闭,呼吸匀称,倚着车壁睡得心安理得……

怀铭满脑子只剩一句话: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敢坞也”。

可看他睡成一小团儿憨态可掬的样子,又觉得小孩子本就该是这样的。

从小到大,师长都说他天资过人,他尚且要日夜不辍的用功。他见过太多资质平凡的孩子,被规尺逼着死记硬背,点灯熬油的苦读,打肿了手哭红了眼,熬得体弱多病。

科举之路何其艰苦?放榜之时站在贡院外一看便知,春风得意者才有几人,多是愁眉苦脸,或泣不成声,这些人肩负着全族的希望,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他们耗干了青春,磨光了锐气,有人半途放弃,有人穷困潦倒,有人或病或疯,有人皓首穷经仍是白衣童生……

怀铭从长凳下筐子里拖出一条厚厚的毯子,轻轻搭在弟弟身上。

看着弟弟稚嫩的脸颊,又想到家里可爱的幼妹,有什么关系呢?有父亲在,有自己在,他们一生都会平平安安的。

马车在街口停下,车夫将厚厚的车帘掀开一条小缝:“大爷,胡同里堵了别的马车,进不去。”

怀安脑袋向前一磕,醒了。发现自己把口水弄到大哥衣服上去了,怪不好意思的。

怀铭道:“我们走进去,走吧。”

怀安揉着惺忪睡眼跟着大哥跳下车。

原来胡同口停了几辆马车,家门口也停了两辆,将狭窄的胡同堵得水泄不通,进进出出的许多小厮仆妇正在搬东西。

二人惊喜:“是祖母和婶婶他们来了!”

家里热热闹闹的,李环媳妇指挥着下人们整理箱笼,有条不紊,忙而不乱。

不但二婶回来了,二叔也回来了,他奉命回京接收的以兵代赈的流民,正好回家好好过个年。

一家人都聚在上房说话呢,见兄弟两个进去,又是一阵喧腾。

两人给祖母行了大礼,拜见叔叔婶婶,与兄弟姊妹问好。

怀安围着祖母说了一大堆好听的话,把祖母哄的合不拢嘴,鬓边新生的白发都变成闪着银光的亮银色。

陈氏将怀安揽在怀里,因舟车劳顿而疲惫的脸上满是享受天伦的喜色。

“老大催得急,这一下子都来了京城,铭儿明年秋闱可怎么办?”陈氏问。

怀铭笑道:“祖母宽心,人要是考得上,住在桥洞底下都能考得上。”

陈氏一愣,随即大笑:“糟糕糟糕,怎么一时不见,铭儿也变得促狭了!”

“母亲看这些个孩子,才半年不见长高了不少!”季氏道。

“是啊。”陈氏笑道:“芃姐儿都满地跑了,我们哪里能不老呢?”

正躲在人堆儿里偷果果吃的芃姐儿突然被点名,硕大的柑橘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落在二叔沈录的脚下,整个娃原地呆住。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录剥开那颗橘子,招手让侄女过去。

芃姐儿这年纪还不太记人,分开半年就容易生分,沈录身上又带着武将的杀伐之气,躲在哥哥姐姐们身后,又忍不住好奇,只探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

许听澜见状:“芃儿尤其爱吃橘子,前天吃得上火流鼻血。”

陈氏忙道:“可不敢再这样吃了!”

许听澜是怕二叔尴尬的说辞,结果芃姐儿为了一口橘子居然真的跑到沈录面前,撑着膝头大喇喇坐在了他的身上。

抱着团团一派稚气的小侄女,高大魁梧的汉子险些化成了一滩水。

“就吃一瓣,好吗?”沈录好声好气的与她商量。

芃姐儿昂着小脑袋,霸气十足的伸出两个手指头。

沈录毫无原则的答应着:“好好好……”

怎么都好。

……

腊月下旬,沈聿料理完手头的活儿,收拾行李,准备回城。

带着一众官吏随从出门时,忽见山脚下黑压压聚集了不少百姓——少说有数千人。

官兵上前一步挡在沈聿面前,按住腰间的刀柄。

却见这些流民衣衫褴褛,扶老携幼,攒动几下,纷纷跪倒在地,顶礼膜拜。

为首的老者哽咽道:“我们牢记大人的恩情!沈大人,请受我们一拜。”

沈聿做官做到这份上,不是没接受过别人的跪拜,可是眼前这数千人一跪,却是他根本无法承受的。

他拨开官兵上前,亲自搀扶起老者:“老丈请起!诸位父老乡亲快快请起!沈某愧不敢当。”

“沈大人!”老者道:“咱们流民村的男女老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能活下来,有饭吃,有地种,全赖大人所赐!”

大庭广众之下,沈聿不能受这样的话,要说是陛下的恩典,是朝廷的决定,自己只是代为施行,不断请老者起身,请乡亲们赶紧起来。

流民们迟迟不肯离去,沈聿知道,他们漂泊日久,被人驱来赶去,生怕自己一旦离开,朝廷反悔,又会派官吏来驱逐他们。

便站上门前的高台,高声道:“诸位乡亲,此前本官脾气大了点,是因为情势严峻,怕死更多的人,还望诸位多多包涵。”

众人纷纷摇头否认,有些人已经声泪俱下,七嘴八舌道:“大人都是为我们好,遇到大人这样的好官,是我等之福!”

沈聿点头道:“安置大家伙儿在此地安家,本官责无旁贷,本官走后,各位只需从县里的安排,盖好房屋,开垦田地。本官像向各位保证,你们放心在此地安居,朝廷的决策不会变。另外,本官已向县衙递交公文,年后流民村将正式更名为‘南雀儿村’和‘北雀儿村’。”

沈聿的声音掷地有声。

台下先是一片静默,不知谁喊了一声:“谢沈大人活命之恩!”

数千人哭成一片,沈聿鼻翼酸楚,左右官吏、兵卒亦红了眼眶。

终于打发百姓们散去,沈聿召集了值守的官吏议事,沉声嘱咐:“请你们务必记得,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众人心生惶恐,纷纷表示,绝不会欺辱虐待流民。

家里的大门已经挪了位置,让他稍稍有些恍惚。

穿过二门和抄手游廊,回到正院,只见芃姐儿穿得像个毛球,正在院子里跳房子。见到他既惊又喜,张着小手朝他扑过来。

沈聿将她抱起来举高,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扎扎!”芃姐儿笑着推开老爹,嫌弃他脸上的胡茬。

于是,本欲蓄须的沈聿,进门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胡子这辈子都能长,女儿没几年就长大了。

许听澜眼底一片笑意,指挥丫鬟帮他备好热水,先洗去一身风尘,再去给母亲请安。

沈聿握着妻子的手:“累坏了吧?胃病有没有犯过?”

许听澜摇头:“我自己留心忌口的,没再犯过。”

“那就好。”沈聿松了口气,又问:“怀铭怀安怎么样?”

“怀铭在学堂呢,怀安去王府上课了,这段时间谢学士的夫人来帮了不少忙,王府里又是他在给世子和怀安授课。”许听澜道:“年底备礼时要多添一份。”

沈聿打趣道:“你与他的家眷照常走礼,对谢子盛不必太客气了,我托他给怀安找先生,找了几个月,愣是连影儿都没见着。”

许听澜驳道:“看你这话说的,人家是好心帮你,办的成办不成都是帮你,怎么反倒埋怨上了。”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沈聿笑道,“祁王嘱咐他‘慢慢地’找,不要急,最好找个三年五载。这等‘媚上的小人’,替我上几天课是活该的,不用可怜他。”

许听澜一愣。

祁王殿下这是什么爱好?做王爷枯燥乏味,就喜欢看孩子拆家玩?

她面带担忧:“他们弄的那个大棚,如今怎么样了?”

沈聿哼笑一声:“过了这个年,该给他们收收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