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并不知道自己免于挨揍是看在鸡的面子上, 但沈师傅的教学环境的确实开始不对劲起来。
世子所的空气中夹杂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和新鲜的马粪味,这味道并不难闻,甚至挺清新的, 但只要敞开门窗,指不定会跳进一只鸡来,抻着脖子站在案头扯着嗓子打鸣,然后被满头鸡毛匆匆赶来的花公公轰出去。
花公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还能点头哈腰的对沈聿赔笑脸:“沈师傅多担待,多担待……”
沈聿长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他与祁王商量过了, 就忍到年后, 到时瓜果蔬菜种不出来, 立刻将乌烟瘴气的世子所后园夷为平地,这场闹剧也该结束了。
总而言之,年后算总账!
次日, 沈聿起床后不想穿夹衣, 只在贴里外套上公服,再裹一件披风。他一向怕热不怕冷,为了保证暖棚内的温度, 世子所正殿的炕火烧的实在太旺了。
怀安嫌老爹穿的太少, 要他加衣裳,被无视了, 整整半天闷闷不乐。
中午, 祁王叫谢彦开、沈聿一并用膳。
怀安从不期待中午的饭菜有多惊艳, 进府之前,原以为王府的膳食应该直逼御膳, 后来嘛……虽然他没吃过御膳,但王府的饭是真不怎么好吃。
大人们显然不在意席上究竟有些什么菜,他们正谈论赈灾问题。
既然皇帝要“修德”,赈灾是必不可少的一步,京城各州县的流民每天要冻死病死上百人,即便有愿意返乡的,也要等到开春才能走。安顿好这些流民,是首要解决的问题。
统领赈灾事宜的钦差该由谁来担任,内阁将拟订的名单递上去,几天也没有得到披红。
二人畅抒己见,祁王收获颇多,直感叹贤才没有用武之地。
聊完正事,祁王见怀安闷闷不乐的样子,问道:“怀安今天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沈聿笑道:“一早起来跟我闹脾气,嫌我不穿夹衣。”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
见老爹压根不重视,还拿来当乐子,怀安无奈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道,“爹,十一月了还穿单衣,以后会得老寒腿的。”
谢彦开打趣道:“明翰你也真是,让你衣裳就穿嘛,怎么如此不让人省心?”
祁王对怀安道:“你也别生气了,孤命你父亲明天穿上夹衣,可以了吧?”
怀安赞道:“殿下您真是英明神武深明大义!”
祁王又是一阵朗笑,他这辈子听过的夸赞声加起来,都不如怀安一个人说的多。
……
次日,射月仪式过后,皇帝将祁王叫到了眼前,摆出一个很不自然的微笑:“身体好些了吗?”
没办法,对待儿子的态度也是德行之一,为父不慈也在他的反省之列。
祁王陡然一个激灵,说句实在话,别说日食了,地震也没他爹的笑容瘆人。
他颤抖着声音恭敬回话:“臣不孝,劳父皇记挂,已然大好了。”
皇帝点点头,道:“眼看正午了,留下来,陪朕进斋吧。”
祁王浑身汗毛竖起,仿佛白日撞鬼,撩襟跪地:“谢父皇隆恩。”
永历皇帝茹素,但吃素不代表花费低,相反,一桌精致可口的素席,绝对比荤素搭配的普通席面要昂贵的多。
正如此时摆在祁王眼前的那盘看似简单的腐竹,是素油烹过,用各类名贵山珍熬出的汤汁煨了,入口滑嫩,比肉食还要鲜美。
想到城外的饥寒交迫的流民,祁王每吃一口都带着负罪感,加之父皇在侧,时不时就会蹦出刁钻古怪的问题,间或露出森然恐怖的笑容,使他味同嚼蜡,如坐针毡。
“没有辛辣,没有荤腥,吃得不习惯吗?”皇帝突然发问。
祁王都快哭了,心中哀嚎:亲爹啊,求求你不要刁难我……
这种问题要他什么回答?说挺好吃的,可他明明难以下咽;说好难吃啊……活腻了吧?
可他偏偏不能不答。
搁下牙箸,强烈的求生欲催使他说出了此生情商巅峰的一句话:“清淡饮食不伤脾胃,最宜养生,父皇圣躬康健,臣吃什么都是甘之如饴的。”
皇帝的脸上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印象中这个儿子向来笨嘴拙舌没什么心机,半点也不肖他年幼夙慧、精明,也因此不讨他喜欢,加之他生母并不出挑,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注意过他。
然而祁王的话还没有结束,只听他接着道:“虽说春捂秋冻,可眼下已进了冬月,父皇仍不添衣,长此以往,身体如何经消得起,以往每年入冬,臣都不知该如何开口,只盼父皇热时莫贪凉,冷时早添衣,保重玉体才好。”
皇帝凝视着他,似乎在揣测他这些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可是祁王说这些话,纯是因为想起怀安抱怨沈聿穿衣太少的事,来了个化为己用,临场发挥。
然而这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纯然天真,从一个从来与父亲关系僵硬的成年人嘴里说出来,却十分的考验演技。幸亏且平日就温良敦厚,才显得这番话真挚而坦诚。
用罢斋膳,皇帝微阖双目,养了片刻神。
内阁送来三份奏疏,冯春捧起最上头的一份,刚欲打开,便见皇帝将宽大的袍袖“哗”的一甩,从托盘上拿出最下头压着的劄子。
这是一封秘奏,盖有中洲巡按许钧的官银,巡按御史有密奏之权,通政司与内阁均无权打开,但为避免被人说成是秘密“进谗言”,轻易不会使用这项权利。
许钧在中洲布政司衙门刷卷,发现上月的赈灾款项数额不对,故上本弹劾经办这笔款项的官员,府里、省里、漕运、户部……一层层的弹劾上来,矛头最终指向了户部左侍郎赵宥,赵宥是由吴阁老举荐,与吴琦称兄道弟,户部尚书也快到了致士之龄,他们正打算推举赵宥为下一任户部尚书。
皇帝面无表情,将奏疏搁在了右手边,冯春知道,那是留中的意思。
随后,他仍不接冯春手中的那一本,而是拿起了托盘上的另外一本。
兵部武库司郎中陈充弹劾吴浚十宗罪状,京城出现日食,就是权奸乱政的应验。
皇帝阖上奏本,眉头紧锁,袍袖一甩,“啪”的一声又扔到了右手边。
这时只剩冯春手中的那份了,皇帝有些累了,深吸一口气:“念。”
“是。”冯春缓缓打开拿道劄子,用尖细的声音念了起来:“都察院佥都御史,臣罗恒谨奏……”
奏疏的大致内容是:此次日食虽然是难得一遇的全食,可它不是一般的全食,它很短,尚不满一指之刻,而依据钦天监的记载,上一次的日全食足足坚持了半刻钟呢。
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这恰恰说明陛下是圣君明主,日常表现的太优秀,感动了上天,让日食自惭形愧,加速离开……
随即是一大段溢美之词。
皇帝一抬手,冯春阖上奏疏,一并放到右边,都是留中之意。
祁王陪在下首的位置上,轻轻端起茶杯啜了口茶,将即将翻涌而出的午膳往下压一压。他知道有些人贯会溜须拍马,只是没想到,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
内阁呈送奏疏,顺序往往极为考究,同一天呈上的奏报,先看哪本,后看哪本,产生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这是十分常见的把戏。
而各级衙门的公文尺寸各有差异,皇帝一打眼便可分辨出真正的轻重缓急,只是此前不爱招惹麻烦,得过且过罢了。
正如今日,如果皇帝先看到那本阿谀奉承之词,龙颜大悦,精神舒畅,再看到另外两本“扫兴”的弹章,势必震怒。陈充和许钧的后果可以想见,与从前那些弹劾吴家父子的官员一样,丢官罢职下狱流放,甚至丢掉性命。
这次,皇帝先被泼了两瓢冷水,再看那些花团锦簇的溢美之词时,便只剩下了腻歪了。
皇帝也啜了一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解解腻,此时总觉得自己忘了个什么东西,抬头一看,哦,忘了祁王还在殿内。
想到罗恒奏疏里的内容被他一字不落的听了,皇帝心中不免赧然,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祁王不会缓解尴尬,他只跟怀安学会了一招啊……
“咳。”只听皇帝轻咳一声,主动开口打破了寂静:“流民问题迫在眉睫,祁王对此有何看法?”
祁王都这个岁数了,突然被提问,心都跟着一突突。
好在他早有准备,或者说碰巧这题他会。昨天沈聿、谢彦开二人讲的时候,他听的很认真,他更倾向于沈聿的观点,私下里还让沈师傅将各项细则形成文字并看了一夜,防的就是这种突**况。
半宿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一刻不那么窘迫。
他说:“父皇,臣以为,治理流民可以多管齐下。”
皇帝抬眸,稍稍来了兴致。他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这个打小直心眼的儿子居然声称要多管齐下。
“说吧。”皇帝道。
祁王头一次在御前说了这么多话,整个后背汗涔涔的,强自镇定,道:“各州县粥厂还要继续供应,一日两粥,但不能一味施粥。从正旦之后,有家的发送回乡,令地方发粮赈济,减赋税,免徭役,帮他们度过春荒,无家可归的,青壮者充入军籍,补充北境兵力的损耗,其余开荒屯田,编户齐民。京中候缺的官员、各衙门观政的官员,一并调派参与救灾,记入来年京察……”
这套办法细致详尽,连如何防疫、处理粪便、掩埋尸体、灭鼠、教导流民便溺后要洗手等都一一列举。祁王说的口干舌燥,皇帝涣散的目光逐渐向他聚拢,幸而他是半低着头的,若是抬着头,非得吓个半死不可。
等他说完,殿内静了半晌。
皇帝问:“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
祁王实心眼,当即摇头道:“是臣府上的讲官谈起的,臣听进了心里。”
“哪一位讲官?”皇帝问。
“翰林院侍读学士、国子监司业沈聿。”祁王道。
皇帝顿了顿:“朕对此人有些印象,壬子年朕亲自点的探花。”
祁王惊呼:“圣明无过父皇!”
从头到尾只有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惊叹他爹惊人的记忆力。
皇帝颔首,似乎只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自幼聪慧,阅事阅人几乎过目不忘,如今上了年纪,倒是退化了不少。
“命沈聿将细则具本上奏。”皇帝道。
祁王起身道:“遵旨。”
皇帝没再说其他的话,摆手命他退下。
十一月中旬廷议,沈聿的谏言被采纳。户部在雀儿山一带划拨一块荒地,贷给流民开荒屯田,按姓氏划保甲,发给农具、种子和耕畜,十五年后所种之田归其所有。
沈聿也作为随员参与赈灾各项事宜,李环回安江县接老太太和季氏入京,陈家又遣了两个得力的小厮临时过来跟随沈聿。
沈聿安排好长子一个月的功课,学堂之余该读哪些文章,哪些一略而过,哪些需要反复研读,认真揣摩,一一为他圈点清楚。
怀铭回房读书,怀安带着芃姐儿在炕上打滚,许听澜和李环媳妇正替沈聿收拾一些随身衣物,赈灾难免要下到州县去,路途偏远时不能保证每天回城。
看着嬉戏成一团的小儿女,沈聿百感交集,拉一把正在忙碌的妻子的手,道:“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受累了。”
许听澜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么?你可不是做学官的命,迟早要做些实事出来。不用担心,母亲她们还有半个多月就到了,到时候就松快了。”
话虽如此,但安顿操持好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当中要付出多少辛劳,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沈聿有些歉疚,家里最忙的时候偏要出公差。
许听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一个墨绿色的香囊,上面是她刚绣好的折枝梅花,很是应景。
“上次你说同僚都有了,喏,是你自己要的,别嫌丑。”她说。
沈聿摩挲那只香囊,虽然绣工有些难以描述,但妻子送他香囊,还是凭生第一次。搁在鼻子底下闻一闻,里面包的是防时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许听澜抬手摸了摸他轮廓分明的脸颊,叮嘱道:“流民虽然可怜,但也不乏凶恶刁蛮不服管教之徒,治不服就打服,别让人伤到你。”
沈聿笑眼看她:“这么凶啊?”
“别笑,我跟你说正经的。”许听澜微嗔道:“给你带了十几条巾帕,人多的地方蒙着脸,当心疫病……”
她话音未落,忽然被沈聿的手臂勾住了腰,那力道迫使她寸寸贴近。
“天爷诶……”李环媳妇眼疾手快,拽着怀安抱着芃姐儿撒腿就跑,一气儿跑出院子,喊王妈妈带他们去马厩,看点小孩子该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