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将脑袋蒙在被子里生闷气, 等了半晌也没人掀开他的被子。都已经开始憋气了,自己出去很没面子的好吗?

没人来哄哄他吗?他挺好哄的呀。

功课不用全免,减半就行;点心不用太多, 每天两顿足够;弹弓可以不要,让他出去玩就行——他是个懂礼貌讲道理的好孩子,凡事好商量嘛。

怀安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外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老爹应该是出去了,这才慢慢将被子掀开一条缝,偷偷喘了一口气, 然后将脑袋钻出来。

只见老爹端着一盘点心进来, 玲珑也进来支起榻桌。

怀安又将被子蒙在头上。

沈聿朝被子里的小鼓包拍了两下:“好了好了, 别闹了, 有什么话就说,爹听着呢。”

怀安从被子里钻出来,挪到榻桌前以谈判的姿势坐好, 正色道:“我的婚事要自己做主才行。”

沈聿啼笑皆非, 他不明白一个七岁的孩子为什么突然在意起自己的婚事,明明还是十年八年后的事呢。

但他仍是很耐心的跟他分析:“你自己怎么做主?你眼下还小,出入别人的内宅自然不受阻碍, 等你长大了, 碍着男女之防,是等闲见不到人家深闺女子的。”

怀安倒没想到这一层, 等他长大了, 就很难见到同龄的女孩子了, 他呆呆的看着房梁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个头绪。

沈聿又告诉他:男婚女嫁, 人之大伦,要合两姓之好,上承宗庙,下继后世,这可是事关两个家族的大事,所以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怀安生无可恋的坐在那里,听老爹给他灌输“正确”的婚姻观。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别的不说,等芃儿嫁人的时候你还能如此淡定的长篇大论,我就敬你是条汉子。

结果被他不幸言中,有人在芃姐儿的昏礼①上哭的昏天黑地,不过那个人不是沈聿,而是他自己——这是后话。

怀安暗自后悔自己做了无用功,小小年纪跟大人扯什么婚姻观,被反PUA了吧……还不如索取一点实质性的好处,比如免了今天的功课,下午还可以出去玩一玩,听说老爹要给自己和哥哥寻一家私塾,以后起早贪黑的去上学,就没有时间玩了。

……

次日是黄道吉日,隔壁的宅子动工了,许听澜一大早叫来兄弟二人约法三章。

第一,不许私自跑进隔壁工地看热闹;第二,不许爬高翻墙乱捡东西;第三,不许随意跟陌生人聊天,尤其是见人就背族谱的那种……

怀安听着,感觉每一条都像在针对自己,但苦于没有证据,只好顺从的答应下来。

沈聿又出门了,临近中午才回来,用过午饭,孩子们各自回房,夫妻二人才聊起正事来。

“我去了城南贺家的私塾,是开在那位贺举人的宅子里,很小的馆,只容得下十六七个学生。”沈聿道:“他愿意收下怀铭和怀远,只是觉得怀安还太小,再晚个二三年送是最好的。”

许听澜闻言,柳眉微蹙:“不是说……也收七八岁的学童吗?”

“大概是改了规矩罢。”沈聿含糊其辞。

他哪里忍心告诉妻子,人家问过怀安的学习进度后,实在有些面露难色。

可许听澜哪里听不懂弦外之意。

像怀安这样四五岁开蒙的孩子,用《三百千》等蒙学书籍认字,然后开始读《孝经》、《大学》、《中庸》,建立基本的三观,再读《论语》、《孟子》,这个顺序一定不能错,且七八岁就要达到背诵串讲的程度,才算过了《四书》关。

接着才是更高阶的《五经》关。

反观怀安,《大学》将将背完,《中庸》背了忘忘了背,勉强算是熟读。

贺举人很委婉的表示,收下他也是可以的,只是不建议这样做,跟不上进度反而事倍功半,不如为孩子请个西席,扎扎实实的学两年再送来。还安慰沈聿道:“孩子的天资不同,不能揠苗助长。”

贺举人说得很中肯,沈聿也听进了心里,回来就与妻子商量:“我后日就回翰林院当值了,单独请个先生来教他罢。”

许听澜看着丈夫心里暗道:谢天谢地啊,终于肯松口给儿子请个西席了。

丈夫的才学她固然信得过,可他拿出对长子的那套来教小儿子,是真的不太适用。

怀铭这样的孩子凤毛菱角,天资聪慧,自律勤勉,稍加引导便可一飞冲天,怀安这样顽皮惫懒的孩子才是大多数,想让他把书读好,只有狠下心管得紧这一条途径。

“回头找人打听一下,选个落第举子聘到家里来。”沈聿道。

“别回头了,你后日去了翰林院,先办这件事!”

许听澜生怕丈夫反悔似的,当即便命人在前院开辟出一间空房,摆上两张桌椅、一面书架,另有笔墨纸砚书籍等,充当西席授课的小书房。至于束修该是多少,她问都没有问。

然后叫来怀安通知他被学堂拒收的消息。

怀安毫无沮丧之色,满脑子都是一条弹幕:明天不用上学,后天也不用上学,大后天也不用上学!

高兴的险些跳起来。

“别高兴的太早。”许听澜幸灾乐祸的说:“等你爹把先生给你请来,专盯着你一个。”

怀安惊呆了,啥家庭啊,请一对一家教?

转念一想,他的娘亲,腰缠万贯,霸气多金,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中心地段买下了大宅子,请个家教自然不在话下了。

“为什么请了西席专盯我一个?大哥不用读书吗?”怀安问。

“你大哥已经定好了外面的私塾。你年纪尚小,先在家里读两年再去。”夫妻俩不欲打击他。

沈聿又叮嘱道:“你这几天也要收收心,等新先生来了,好好跟着读书,不许再调皮捣蛋。”

“我都已经长大啦,才不会调皮捣蛋呢!”怀安满口答应着,掰手算着自己还有几天假期,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眨着乌亮的眸子问:“爹爹,娘亲舅大,咱们什么时候去拜访舅公哇?”

沈聿微哂:“你是想去看表哥吧?”

怀安面带担忧:“不知道表哥在舅公家过得好不好?”

“下次休沐带你去看他。”沈聿道:“今天把功课做好,明日咱们一起上街添置些东西,也给表哥买些吃的用的。”

“好!”怀安脆生生答应下来,狗腿安当然要负责给娘亲拎包了。

看着怀安一蹦一跳的回房做功课去了,许听澜催沈聿也去睡一会儿。

沈聿从没有昼寝的习惯,但见妻子穿一身家常的蜜藕色袄子,没有佩戴什么首饰,也只素素的描了个眉,却依旧掩不住莹然光华。

又觉得可以睡一会儿。

……

由于国朝的科举和选官制度,朝廷上层精英皆出自翰林院,因此翰林学士看似品阶不高、没有实权,每天喝茶看报岁月静好,实则离扶摇直上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沈聿复任当日,先去礼部衙门见礼部尚书邹应堂。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都归礼部管辖,邹应棠又身兼翰林院学士、国子监祭酒,是沈聿的顶头上司。

邹应堂年过七旬,身兼数职已力不从心,平日翰林院诸事都由手下侍读、试讲两位学士负责,也就是沈聿和曾繁。

但沈聿离京三年重新上岗,不拜山头肯定是不行的。

邹应堂为人很和气,请他就坐,命人上茶,他久矣不掌实事,对院中诸事知之不详,不过说了几句勉励后辈的话,什么“实心任事”,“前途远大”之类的。

又提到沈聿面对倭寇临危不惧,带领守城军民苦撑七日的过往,不住唏嘘:“老夫还是从郑阁老口中听说了这件事,惊得夜不能寐,实在是太险了。”

沈聿反而淡然笑道:“是啊,那一战尤为惨烈,最终惊险获胜,全赖全城军民守城的决心,以及赵知县守土有方,下官不敢贪功。”

邹应堂听他提及赵淳,神情微微有些迟疑,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沈聿捕捉到上官的表情,但他并不知道哪句话出了问题,又不好过多追问,略坐了片刻,便告辞回到翰林院。

翰林院也在东长安街,与礼部衙门紧挨着。

进门头一进,是七开间的厅堂,是翰林院学士以及侍读、试讲学士的值房,门前一颗巨大的老槐树,参天蔽日,十分粗壮,要两个成人才能合抱。盖因国槐被视为公卿大夫之树,喻示为国培养栋梁之材,所以翰林院、国子监等地多有种植。

回到值房,见到了昔日同僚,侍讲学士曾繁、侍读谢彦开、侍讲陆显。

四人相互见礼寒暄,互道安好。

“明翰,你清减了不少。”谢彦开道。

提到这个,沈聿敛笑做哀痛状。国朝重孝道,无论沈聿对沈老爷有再多的不满,都必须为他养老送终,对外要表现的哀痛悲切,否则就是孝道有亏。所以在回京之前,他有意清减了几斤,让自己这三年的丁忧生活看上去没那么的……滋润。

曾繁和陆显跟着劝说:“逝者已矣,明翰,一定要节哀呀。”

沈聿苦笑点头:“无妨无妨,衙中一切都好吧?”

三人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向他介绍起衙中事务来,无非是编书修史组织经筵等,多数时候闲的吃饭不用放盐。

同僚交接完毕,沈聿又召集手下典籍、侍诏等人,将分管的一应事物理清头绪。

杂役送来饭菜,沈聿才发现已经到了中午,挂起毛笔准备用饭。谢彦开这时来到他的值房,沈聿便邀他一起用。

谢彦开是癸丑科状元,生的目似朗星,相貌堂堂。比沈聿大三岁,却比他晚一科,品秩也低一级。但两人私交不错,性格投契,又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学。

谢彦开是京城本地人,是以沈聿直接向他提出:“佑宁兄可认得前科的落第举子?我想聘请一位西席。”

谢彦开沉吟片刻,道:“举子我不认得几个,但我有一位远方表亲,是前科会试的贡士。”

“贡士?”沈聿面露惊讶:“他殿试没有通过?”

会试通过称贡士,贡士可以参加殿试,而殿试没有落榜一说,只是对所选贡士进行重新排名,所以但凡通过会试的,不出意外都会成为进士,除非出意外。

“学问倒是没得说,据说是卷面上出了点意外,殿试落榜了。”谢彦开道。

“这样——”沈聿面露同情之色。每科也确实会有那么几个倒霉蛋儿,考场吓晕的,答题犯忌讳的,卷面污损的……状况百出。不过只要不是犯案舞弊被提学道除名,下一科再考也无妨。

“堂堂贡士,真的愿意出来教书?”沈聿难以置信。

谢彦开道:“似乎听他说起过,如果明翰觉得没问题,我去同他说。”

直到谢彦开离开他的值房,沈聿仍沉浸惊喜错愕之中:一不留神捡了个大漏,变相相当于给怀安找了个进士当老师啊!

这种事堪比撞大运,比把怀安培养成进士的可能性还要小。

沈聿不禁暗想,看来这小子真是有大福气的,每走一步都如有神助。

……

“阿嚏!阿嚏!”怀安连打了两个喷嚏,左手上美味的红豆椰蓉卷甩飞,右手毛笔一抖,直戳在整洁的纸面上,他最爱吃的点心狠心离开了他,临了半个时辰的字也废了。

“啊——”怀安痛苦嚎叫,感觉最近冲撞了什么灾星,处处倒霉。

……

临近立秋,要置办厚的衣裳,许听澜为全家选好了料子,找了可靠的裁缝上门。丈夫的尺寸她是有数的,三个孩子还在长身体,每次置办新的衣裳都要重新量尺寸。

这次她要为怀铭新做两套直裰,一套单一套棉,都是稳稳当当的灰色蓝色,另外做了两件银鼠皮的暖耳,京城冬季严寒,给爷俩一人一个;为怀安新做一件鹅黄色的圆领短衫,一件白绒缘官绿色的袄子,一顶白狐皮的小圆帽;芃姐儿新来不久,要置办的衣裳鞋袜就更多啦,什么短衫、肚兜、比甲……一应俱全。

裁缝背着褡裢,一边跟在许听澜后头,一边恭恭敬敬的记录着她的要求,京城里官老爷多,不论是住在深宅大院的,还是这样小胡同四合院里的,都要谨慎伺候。

他们一前一后迈进正房门槛,再转进西屋,许听澜脚步一滞,人呢?

她环视屋内,忽然吓得一个踉跄。

只见她的小儿子正四仰八叉的躺在桌案后头,脑门上贴了张黄纸。准确的说那是一道符,符胆处用朱砂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字——水逆退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