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时,怀安又想吃蟹黄豆腐,许老爷忙令厨房挑出两桶母蟹来给他带回家去。

怀安吃饱喝足,满载而归,弄的爹娘哥哥一阵无奈。哎,二老宠孩子的功力又见长了。

……

次日家里也吃蟹,厨房也做了怀安点的蟹黄豆腐。

许听澜想到儿子一个月没见过小伙伴的面,命前院套好了马车,让他直接去学堂接赵盼。

怀安高兴极了,抱着娘亲的胳膊蹭了蹭,喊上长兴出门去。

城南的私塾是塾师穆先生开设的,设在前院的抱厦中,前后开了两个门,一个对内,一个对街。宅子不大,白墙青瓦,门外有茂竹掩映,门内传来琅琅的读书声。

私塾申时下课,怀安是提前一刻钟到的,朝着虚掩的两扇大门探头探脑,里头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小学童。

两年前他也是其中一员,只是老爹居乡无所事事,且相信自己的本领远胜过教书先生,就不让他再来上学了,至于教学质量如何,怀安倒真没察觉出什么区别来,反正他在哪里读书都是一样的菜。

赵盼正全情投入的摇晃着脑袋大声背书,怀安朝他挥舞双手,他都视而不见。

赵盼虽然没看见,但从穆先生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门外一道晃动的影子,他放下手中的书,背着手从学堂里走出来,将怀安吓了一跳。

“沈怀安?”穆先生惊奇。

“先……先生好!”怀安局促又拘谨的行了个礼。

穆先生年近五十,穿一身半旧的直裰,坐在门外的青石台阶上,问他:“家里近来如何?”

“一切都好。”怀安道。

“哦……”穆先生又问:“最近在读什么书啊?”

怀安道:“在读《孝经》、《训蒙骈句》。”

他心里已经在嚎叫了,有种转了学的差生遇到以前的班主任,被拉着尬聊的窘迫。

这样尴尬的一问一答大约持续了半刻钟,总算到了挨到申时,穆先生恍悟该下课了,说了两句鼓励的话结束了尬聊,起身回到学堂里,放学生们散学。

都是一群不大的孩子,听到“散学”二字,匆匆向先生行礼打躬,以最快的速度收好笔墨纸砚,挎上背包鱼贯而出——十有八九背的是童书馆出品的蒲公英书包。

这些都是怀安曾经的同窗,或惊奇或热络的和他打着招呼。

怀安心想,明年一定要出一款双肩包,小孩子背单肩包时间久了,会影响骨骼,变成高低肩的,他要为这一代儿童的身体健康考虑。

才不是为了赚钱呢,嗯!

赵盼这时才看到怀安,高兴的朝他招手。他上个月去沈宅找怀安的时候,门房十分反常的拦住他,说少爷被禁足了,需要禀一声主人。

赵盼秒懂,当即表示不用通禀啦,当我没来过!迅速逃离了是非之地。

这会儿一散学就看到怀安等在学堂门口,又惊又喜:“你爹把你放出来啦?”

怀安满头黑线:你还好意思说……

赵盼一脸懊恼:“那天我想了一夜,不该跟你爹提骑马的!”

怀安更无语了,这点事你也需要想一夜?!

“对不起嘛,”赵盼面带愧色,“请你吃糖梨糕。”

怀安想到赵盼攒点零花钱不容易,摇头道:“算了算了,幸亏我这人大度,还来接你吃螃蟹。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赵盼反问。

“做模特。”怀安道。

赵盼一脑袋浆糊:“磨……磨谁?”

“模特,就是……”怀安不知该如何解释,索性说:“一会儿你就懂了!”

长兴撩开车帘,车夫将他们抱上马车,要先绕到县衙去,跟人家父母说一声。

赵知县只说了句:“天黑之前回家。”

两个小伙伴点头如捣蒜,手拉手跑没了影。

……

在上房品尝过咸鲜美味的蟹黄豆腐,众人又逗着芃姐儿玩了一会,才各自回到院里。

怀安所谓的当模特,就是让赵盼换上各种各样的衣服站在那里,给沈聿画画。

比如拿着小弓箭身穿曳撒的小将军,粗布劲装、帷帽遮面的侠客等等。

沈聿画的很快,几笔就可以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小人物,怀安坐在一旁刚刚剥完两颗石榴,四套衣裳就全画完了。

“爹,太好看了!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您就好比是当代的张择端、吴道子……”怀安一个接一个的彩虹屁往外蹦。

“打住打住。”沈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让他们自己玩,扔下画本去了东屋。

满屋狼藉,衣裳道具扔得到处都是,丫鬟进来一件件的捡起叠好。

“这是干什么用的?”赵盼摘掉帷帽递给云苓。

“是要做成书签的。你四张,我四张,一共八个人物,再加一张隐藏款,随书附赠。”怀安道:“如果抽到隐藏款,就可以兑换全套九张书签。”

赵盼很是惊奇,头一次听说这种玩法。

“隐藏款是什么?”赵盼问。

果然,这东西就是能激发人的猎奇心和收藏欲。

“到时候就知道啦。”怀安卖了个关子。

两人一边吃石榴,一边做着新书的“营销计划”。

夕阳西陲,阳光透过高丽纸,照得屋里一片金灿灿的。

“呀!我要回家了。”赵盼道。

天黑之前要回家,是赵知县特意嘱咐的。

跟父母打过一声招呼,怀安将他送出内宅,命车夫套马车送他。

“你爹真好,你做什么他都支持。”赵盼的神色突然变得沉重:“我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哎……我对他,很失望。”

怀安奇怪的看着他,对小伙伴突如其来的深沉有些不适应。

只听赵盼接着道:“有人想卖田,有人想买田,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怀安点头:“是啊。”

“我爹偏不给他们过户田契,买家天天围在户房门口闹。”赵盼道。

“还有这种事?”怀安也很惊奇,印象中赵知县可是工作狂,绝对不是混日子不作为的庸官。

赵盼将前因后果讲给他听,要他评评理。原来,事情的起因还是因为粮食。

安江县向湖广买粮的消息不胫而走,各大粮行迅速关门歇业,又在官府的强迫之下重新开门,粮价一日日翻倍上涨,眼看超出了百姓的承受极限,有百姓开始变卖田产。

最不愿看到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县衙迅速贴出告示,户房下乡劝农,暂不办理一切土地交易事宜。

可是穷人着急买粮,富人急于买地,便有不少买卖双方私下签订契约的情况——预付一半定金,等到衙门户房重新办理业务,再去备案过户。

谁知等了五日又等了十日,户房依然不办理业务。

而穷人拿到卖地的钱,抢先去粮行买粮食,生怕晚去一步就又要涨价,钱都花完了,地也没能过户。

买主们担心钱地两空,纷纷聚在县衙户房询问缘由。这次户房想出的理由更离谱了:办理土地过户的书吏媳妇要生了,休产假。

真是长江上冻铁树开花,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男人休产假的!

紧接着,买主们日日跑衙门,问书吏的媳妇到底生了没有,莫非怀了个哪吒……

所以,赵同学对素来正直无私、光明磊落的老爹很有意见。

怀安听着,也觉得赵知县做的有些过分,便说:“你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出来,憋在心里有什么用呢?”

赵盼迟疑了:“可他是我爹啊。”

怀安义正言辞的说:“父母有错而不指出,陷父母于不义,才是真正的不孝。”

赵盼看他的眼神都变得肃然起敬:兄弟,没想到你是这样正直的人,真让我自愧不如啊!

遂决定回家后好好劝一劝老爹,不能看着他走上歪路。

……

又是正义凛然的一天!

怀安感觉自己的灵魂又得到了升华。送走赵盼,昂首挺胸的回到东屋,见爹娘正逗着芃姐儿玩。

芃姐儿穿一身银红色的小袄子,带着虎头帽,举着拨浪鼓。沈聿正以她为原型作画,画了七八稿,都是一团团的圆润可爱,却依然不甚满意。

原来虎头娃娃才是书签的隐藏款。

怀安一边翻看画稿,一边对爹娘吐槽起县衙里发生的事。

人心往往就是这么偏狭:一个坏人偶尔做一件好事,会获得极大的赞赏;一个好人突然做了一件坏事,似乎很难被原谅。

怀安也未能免俗,皱眉咋舌面带不满:“您听听您听听,这还是赵青天吗,居然想出这种馊……”

话音未落,只听沈聿淡淡道:“是我的主意。”

“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的好主意啊!”怀安猛一个急转弯,险些闪了舌头。

沈聿平静的扫了他一眼,微哂,“哗”的翻过一页画册。

怀安赶紧补救:“您真是高瞻远瞩,深明大义呀爹。”

早把那个正义凛然的灵魂揉吧揉吧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