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了金鱼胡同, 行至谢家门口。

怀安一路都在担心,这么早迎亲不合规矩,岳父岳母生气怎么办?不让他进门怎么办?

结果来到谢家, 一众娘家人早就等在了那里。不但有三个兄长,还有七八个堂兄弟并谢二哥在庶常馆的十几个同年。他们处于坐馆期间,还没开始观政,除了读书就是上课, 闲的吃饭不用放盐,“班主任”谢彦开嫁女,当然要来围观啦。

怀安看着一大排二甲进士眼前一黑, 密集恐惧症又又又犯了!

众人见到白马上惊慌失措的新郎官, 嘻嘻哈哈的让开一条路。

门方的下人一左一右将中门大开, 齐声唱道:“恭迎新郎官大驾光临!”

怀安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什么情况?

便将队伍迎进谢府,一路都是贺喜声、恭维声,将他这女婿当做座上宾, 毫无为难之态。

怀安有种中了空城计的感觉, 可偏偏这个城他还必须得闯,就连一向招摇的月亮都变得狗狗祟祟,试探的迈进大门, 探头探脑的往里走。

直到畅通无阻的进入正门, 怀安和一众接亲团在影壁前下马,才松下这口气来, 沾沾自喜的向哥哥们显摆:“看到了没有?这就是人缘, 这就是智慧!”

他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投其所好的贿赂三个舅兄啦, 今日一看果然有效,试问谁接亲有这般顺……利……的……

怀安整个人僵在原地。

前院没有摆席面——也确实太早了。院子里石桌石凳盆栽奇石, 能挪动的全部清场,显得更加轩敞开阔。只在正中间摆了一副桌椅,并一套文房四宝。

怀安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果然,谢家的三个兄长阔步来到廊下,与接亲队伍相对,开始切入正题。

谢家大哥道:“听说新郎官新考取了北直乡试隶举人,还兼任雀儿山书院山长。”

“还有京师武备学堂堂长。”荣贺补充道。

怀安捂住荣贺的嘴,强调道:“副的。”

“都差不多。”谢大道:“我们准备了文武各一道小题,想要考考新郎官。新郎官答得上来,新娘但可接走,若是答不上来,我们可舍不得妹妹出嫁!”

怀安还未说话,身后的亲友团们已经开始起哄。

“这可就是班门弄斧啦!”这句是顾同说的。

“我们怀安可有圣上钦赐的“文武兼备”匾。”这句是陈甍说的。

“尽管放马过来,我们接着便是。”这句是怀远说的。

怀安如遭雷击,扭头看向怀铭:“大哥你管管他们啊……”

怀铭朝他笑笑,朗声道:“莫说一道小题,三道大题也不在话下!”

怀安急的跺脚:“这不像你的台词啊!”

对方亲友团已经笑成了凌乱倒伏的麦子,谢大道:“好!那就出三道大题,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一道催妆诗。”

只见下人端上写有题目的纸,铺在了院中那张桌面上,一看就是早有准备。

怀安感到天雷滚滚,不是……谁家好人成亲做八股文啊!

可身后的一众亲友看热闹不嫌事大,起着哄将他推到椅子上坐下。

怀安这时算看出来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哥哥们都憋着劲儿报复他呢。

悔啊悔啊,悔不当初啊!

……

谢韫的闺房里,真是团团一派热闹。

她起的也很早,天刚蒙蒙亮就要起来祭告家庙,然后回房绞面开脸,画新婚的盛妆。

她从没画过这么厚的一层脂粉,油腻腻的憋人,她有些饿了,芃姐儿就喂她吃点心,渴了,就用芦杆制成的吸管喝水。

日头升起来的时候,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从二门钻进来,她有些好奇:“怎么这时候就上门了?”

才是晌午,确实不到接亲的时候,便遣两个丫鬟跑出去探寻缘由。

……

怀安此刻正在众目睽睽之下奋笔疾书,两道时文已经相当于一个院试的题量。

救命啊!娶媳妇儿还要考一场院试!

两道大题,在吉时之前完成已经很紧张了,何况还有催妆诗,还要考什么武题。

难怪这些家伙凌晨就把他拽起来,串通好了在这儿等着他呢!

众人一边看他的热闹,一边在院中闲聊,只有荣贺站在他的身后,背着手皱着眉,一副绞尽脑汁想要帮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

怀安正气急败坏,又不敢得罪两家的任何一位兄长,只敢冲着荣贺瞪眼:“你别干看热闹啊!快帮忙!”

“哦,”荣贺想了想,道,“你饿了么?我可以帮你要点饭吃。”

“……”怀安道:“我是说让你利用身份帮我控个场。”

“身份?”荣贺从前襟里掏出署着名字的红包:“我刘斗金有啥身份?”

嘶——

怀安也没时间跟他一般见识,兄弟什么的果然都靠不住,万事还得靠自己!

……

“八股文?”听到丫鬟的汇报,谢韫猛地一抬头。

为她描眉的喜婆手一抖,画飞了一条眉毛:“诶呀,姑娘别动。”

谢韫只好又坐了回去:“他最怕写这个了。”

两个嫂嫂笑着打趣她:“都说女生外向,原来是真的,还没过门呢,就替新郎官担忧上了。”

谢韫小声道:“我怕他们闹得过了。”

“嫂嫂放心吧,我大哥他们有分寸的。”芃姐儿道。

“你大哥他们?”谢韫更糊涂了,自家兄弟拦门,跟对方兄弟有什么关系?

谢韫倒很想取纸笔替他写完,可众目睽睽之下,也作不得弊。

她只得对丫鬟道:“再探再报。”

“是。”

眼见日头升高又偏西,谢韫紧张的饭都没吃几口。

做功课写文章一向很拖拉的怀安,飞速作完了两篇时文,馆阁体最后都写成了行草。

……

“小姐小姐。”语琴拿来一个手卷:“姑爷作的催妆诗,大爷叫拿进来给您。”

谢韫闻言,松了半口气,又提起了好奇心,相处这么久,还没见过怀安作诗呢!

语琴打开手卷,清晰的念道:

我向神仙问短长,

好女何时配好郎;

爱将云髻饰金钿,

你看鸾凤下象床。

此诗一出,屋内响起一阵称赞声,不管诗作的如何,这种场合夸就完了。

直到芃姐儿用脆生生的声音指出:“这还是一首藏头诗呐!”

众人这才仔细回味,一时间,屋里年轻的姑娘媳妇都不禁红了脸。

“姑爷真是……”太直白了吧!

谢韫反倒是最淡定的一个,她早就习惯怀安的直白啦,藏在诗里都算矜持的好吗?

……

文题结束,还有武题,谢家兄弟在前院的尽头的树上挂起一个绣球,叫怀安张弓将其射下。

其实前院最远不过二十几步,对怀安来说实在小菜一碟,直到谢韬将弓箭递给了他。

怀安嘴角一抽:“你管这个叫弓?”

谢韬有些歉疚的说:“抱歉啊,家里库房都翻遍了,只找到这个,还是我侄女儿抓周宴上用的。”

“……”

“实在不行,家里倒有一把短铳。”谢韬道。

怀安犹豫了一下,又觉得大喜之日在岳家放枪,实在是太嚣张了,万一惊到内宅的长辈和宾客们,反是不好。

再看那没有手臂长的玩具弓箭,朝着树上的绣球瞄了瞄,奈何玩具弓实在太软,射不到那么高的地方。

“不行,”荣贺在他耳边说,“换弹弓。”

怀安点点头,叫谢韬将他的弹弓找来。

晚秋风大,吹的他衣袖纷飞,树上的那颗红绣球也左摇右摆,怀安捡起一块石头,拉满了弹弓瞄向绣球,迟迟无法瞄准。

廊下院中看热闹的亲友们纷纷屏住呼吸。

“打树枝。”荣贺又道。

怀安从善如流,石子如流星般倏然飞出,打断了悬挂绣球的树枝,绣球应声落地。

四下响起热烈的欢呼声,亲友团激动的冲过来,将怀安托起来抛向天空。

……

语棋冲进闺房禀报:“姑爷进二门了,在主院拜岳父岳母呢。”

屋内又是一阵愉悦的欢呼。

梳头娘子已经梳好了发髻,沉重的钗环压得谢韫脑袋晃了两晃。

太阳渐西,喜婆们手脚更加麻利,谢韫换好了翟冠吉服,被送至正房。

谢彦开道:往之尔家,无忘肃恭。

韩氏道:夙夜以思,无有违命。

谢韫须答:儿虽不敏,敢不从命。

这些都是套话。

怀安站在一旁,一袭公服乌纱,皂靴绫袜,长身玉立,看的韩氏心中百感交集,潸然泪下。

谢彦开看着面前的一对……好吧璧人,愣是连眼眶都没红一下——他没笑出声来就不错了!女儿人在京城,他想见就能见到,却是终于把沈怀安送回去了!

再也没有人上他的房,揭他的瓦,霍霍他的院子和他的本体,带歪他的孙子孙女了!

谢韫听不见老父亲的心声,顶着沉甸甸的凤冠,在怀安的陪同下朝父母下拜。

她本该跟着落几颗泪的,可一想起身旁的家伙考了一场“院试”,就哭不出来。

怀安此刻早将外院的“小曲折”抛却脑后,看着谢韫的侧颜一直笑,直到外院的乐队响起了出门的调子。

谢韫用大红色的团扇遮面,竟为她严妆盛容的脸上添上一抹温柔的红晕。

怀安起身又对岳父岳母行礼:“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我们走啦。”

谢彦开此时才道:“敢对我女儿不好……”

怀安忙道:“绝对不敢,我可以对天起誓!”

大喜的日子,谢彦开倒不至于真让他起什么誓,只是肃着脸,朝他摆了摆手。

韩氏用巾帕沾了沾眼角,夫妻二人将他们送到了堂屋门口。

谢家大门外,锣鼓炮仗喧天,舞龙舞狮打头,接亲队伍延绵数十步,怀安终于挺直了腰板上马,月亮也扬眉吐气,驮着主人昂首阔步走在热闹繁华的大街上,百姓沿途驻足观看,有人认出了他们:“这队人一早就出门接亲了,怎么才接回来?”

回到沈府已近黄昏,恰好赶在吉时进门,怀安不禁咬牙切齿,不愧是科举考试选出来的人精,时间拿捏的可真准啊!

沈家内外已经满是赴宴观礼的宾客,又是一番繁缛的仪式,谢韫被送入洞房,怀安喜婆子们赶了出去,去前院应酬。

谢韫坐在自己陪嫁的那张精雕细致的黄花梨小**,一整天的热闹聒噪,使她耳际嗡鸣,额头一跳一跳的疼,偏偏头上的翟冠仍在沉甸甸的压着,强忍着颈肩的不适,环视他们的新房。

红烛高照,一应家当物什都是她的陪嫁,还散发着木料的清香,她也不得不使自己静下心来,因为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枯坐。

吱呀一声,门扇打开。

“嫂嫂!”有个小脑袋探进房中,是芃姐儿,她的身后还有怀莹和邹悦。

怀莹道:“我们在席上也无事,大伯母叫我们来陪你。”

谢韫绽开笑容,招手叫她们快进来。

她们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提着八角食盒,食盒底层用小炉子温着,从中取出一道道精美的菜肴和茶果点心,还温了一壶上好的莲花白,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我小哥叫多备一桌席面,送到这里来。”芃姐儿道。

谢韫看着稀奇,还未听说过新房里也要开一席呢。

芃姐儿最小,殷勤的给姐姐嫂嫂们倒酒,怀莹和邹悦一起将丫鬟们支了出去,关紧房门,悄悄将谢韫那满头沉重的钗树摘下来,打算先好好的吃顿饭,再原样带回去。

谢韫和芃姐儿窃窃的笑,仿佛在做什么很开心的坏事。

于是四人说说笑笑,推杯换盏,品尝佳肴,倒比外面喧闹的主宾们吃得舒服自在许多。

……

怀安跟着父亲在席上敬酒,走了好几圈,其实压根没有喝几口,在场都是怀安的长辈或至交,很贴心的不灌新郎官儿,以免耽误正事。

酒宴结束,送走了一种宾客,怀安带着微微的酒气回到自己的小院,这一天累的他腰都快断了,只是一想到韫妹妹在等着他,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姑爷!”语琴语棋等四个丫鬟都聚在大门口,见到他便围了上来,声音洪亮的喊:“姑爷您回来啦,里边请!”

怀安还以为她们要喊“男宾一位”呢,奇怪的问:“我回自己院子,喊那么大声干嘛?”

丫鬟们紧张的望向正房,然后跟在怀安身后一起往里走,边走,边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怀安心想:看她们鬼鬼祟祟的,韫妹妹一定为他准备了什么惊喜!

结果一推开门,便闻见屋内一阵酒气,当中的食桌上,四个姑娘倒成了一片。

“哎呀!”怀安惊叫一声:“怎么喝成这样?”

芃姐儿年纪最小,酒量居然很能打,慢慢的爬起来,眼底两片红晕,眯眯着眼看他,咯咯直笑。

怀安凶巴巴的骂道:“小孩儿家家的喝什么酒,回头把脑袋喝坏变成傻子!”

芃姐儿还在笑。

怀安叹了口气,叫丫鬟婆子们两人扶着一个,各自送回各自的院子里去,还不忘叮嘱:“小声一点,别惊动了主院。”

此时屋里便只剩他和一个醉的东倒西歪的谢韫。

他们院里又只有谢韫陪嫁的四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的小丫鬟并两个婆子,怀安不敢惊动旁人,忙将谢韫抱到**去,还趁机往她红扑扑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吃了一嘴脂粉……

转身叫小丫鬟打温水来。

谢韫靠不住床架,软塌塌的向一旁歪倒,怀安又急忙跑回去接住她。

“你们到底喝了多少啊?”怀安问。

谢韫嘻嘻笑着,指指食桌。

“一壶?”

谢韫摇摇头,指向桌底的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