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阁老次子中举摆酒, 阖府上下一派喜气,内外院到此处都是道贺的宾客,家里老太太尚在, 往来官眷总要先去一趟老太太处,搅得檐下的鸟儿在竹笼子里扑腾着翎羽上蹿下跳。

陆显见到怀安,先夸他:“你小子很不错呀。”

怀安笑道:“您别打趣我了,勉强掉了个车尾。”

陆显道:“这有什么关系, 解元和孙山一样参加春闱。”

沈聿根本掩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嘴上却说:“不争气的很。”

怀安心想,是没什么区别, 都能报名春闱, 区别在于没听说过落榜的解元, 也没听说过中进士的孙山啊……

算了, 跟这些一甲大佬没有共同语言,反正他也没打算去考春闱,开玩笑, 秋闱九天六夜是在秋季, 勉强熬得过来,春闱可是数九寒冬啊,进入考场的衣裳被褥不能缝里子, 不能夹棉, 这不活活冻死个人嘛,不去不去, 坚决不去。

次日下衙之后, 沈聿许听澜各自换上便服, 带着怀安去谢家谢师。

怀安看着塞了半个车厢的礼物,咋舌感叹爹娘的浮夸——不知道的还以为又要去提一次亲呢。

沈聿如今对谢彦开实在是感恩戴德, 没有谢子盛,就没有沈明翰的出头之日啊!

谢彦开见儿子还没飘,当爹的就先飘了,不断嘱咐两个孩子要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云云。

许听澜和韩氏转去屏风后,商量起两个孩子婚事的细节,上半年已经将西边的两个小院子腾出来,院墙打通,重新翻盖了房屋,给二人做新房,谢家陪嫁的家具也已全部做好,请的是江南来的工匠,整套金丝楠木的桌椅家当,并一张紫檀木的床,离婚期不远了,正待选个吉日送过去,将婚房布置好。

沈聿今日情绪不太稳定,听见点趣话就笑个没完。

谢彦开看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提醒道:“明翰啊,当着小辈的面,你稍稍收敛一点。”

怀安躬身在老岳父耳边说:“您快帮忙劝劝,我爹已经这样两天了。”

“去!”谢彦开斥他一声:“不许议论长辈。”

“哦。”怀安道。

见沈聿毫不收敛,谢彦开也不得不给他泼一瓢冷水了:“我问过孙阁老了,你可知道这两个小子是怎么考上的?”

沈聿道:“管他呢,横竖不是抄的。”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很幽默,说完便又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不是抄的,是从二三场的试卷中补荐的,”谢彦开道,“你也知道,乡试往往只重第一科两道大题,其次是三道本经题,虽有补荐的规矩,却极少用到,别说三年了,三十年也未必碰到一次。”

谢彦开指指二人:“被这两个小子碰上了。”

这下不仅是沈聿,连怀安和谢韬都有些发蒙,他们还以为是自己发挥超常,凭借优秀的文章打动了考官,取得了功名呢。

这次取中有侥幸的成分在,虽说举人无所谓名次,怎么中都是中,可到了春闱阅卷,还是要靠八股时文啊。

眼见沈阁老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谢彦开满意的点点头,又命人去书房取来他们的试卷……没错,试卷。

怀安瞠目结舌,不论是原卷还是誊录的试卷,经过礼部勘磨,都要封存在翰林院的,这是怎么拿出来的?

好吧,他的岳父是翰林院掌院……

沈聿接过两份用蓝笔批注“中等”二字的试卷,也细细的审阅起来,谢彦开又叫人备笔墨上来,两人一人一份试卷圈圈划划,从“文、理、辞、气”四个方面细细讲评起来。

怀安本想借机带谢韫一起上街逛逛呢,结果计划打了水漂,被两个爹按头补课补到了深夜。

临走时才得知,韫妹妹被拘在家里绣嫁衣呢,尽管她不怎么会绣,全靠请来的绣娘,韩氏也不许她在婚前到处乱跑,这些天连女校都没去呢。

怀安道:“不用绣嫁衣。”

许听澜斥道:“不许胡说。”

哪有成亲不绣嫁衣的。

“真的。”怀安道:“陛下答应给我们赐婚,要带小翟冠,穿诰命服的。”

许听澜面带愧色对韩氏道:“定是读书困的迷糊了,说胡话呢。”

韩氏也埋怨道:“就说他们把孩子逼的太紧,刚刚放榜也不让歇几天。”

许听澜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严师出高徒。”

言罢便寒暄几句,带着怀安离开,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胡话。

……

太子殿下得知怀安考中了举人,激动程度远胜过他爹当上皇帝。当即放下手头的奏疏,去坤宁宫请安,向父皇母后报喜。

皇帝听到喜讯,朗声大笑,连道三个“好”字:“这孩子总算出息了!你叫他进宫来,朕要赏他。”

荣贺立刻将怀安带进宫来,皇帝将一柄翡翠如意赐给他,希望他事事称心如意——比如来年的会试。

怀安看着那正冰种的翡翠如意,在阳光的映照下晶莹剔透,细腻温润,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极品……这要是拿回去当痒痒挠,挠完整个人都升华了吧。

见怀安直勾勾的盯着如意发愣,荣贺一边劝他收下,一边翻着白眼道:“父皇真偏心啊,有这样的好东西从来不赏我。”

皇后被他逗乐,只好命人去内室取出一幅字帖给荣贺,那是米芾的《苕溪帖》,流传至今颇为珍贵。

荣贺毫不客气的收下了,起身谢恩之际,便听皇帝道:“这帖子实在不错,回去没事临它几遍,明天拿给朕看。”

荣贺脚一软跌坐回去,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怀安,想什么呢?”皇后问:“陛下赏你的就收下呀。”

怀安忙站起身,躬身一揖,义正言辞的说:“回陛下,勤学苦读,考取功名,为君父效命,为朝廷分忧,是读书人的本业,臣不要赏赐。”

此话一出,皇帝皇后都震惊了——这孩子考了一道乡试,怎么把脑袋考坏了呢。

荣贺也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不烧啊,几个菜啊喝成这样?”

怀安终于绷不住,露出了狗腿子式的笑容:“臣想请陛下再提几个字。”

皇帝松了口气,这才对嘛。

“说吧,又开了什么铺子需要提匾?”

“陛下,不是铺子,是臣的堂姐编撰了一本字汇,名曰《字海》,因为家姐的女子身份,刊行后引来一些争议。”怀安说着,将带来的一卷《字海》拿出来给皇帝皇后看。

皇帝仔细翻看几页,神色愈发肃然,看过后递给了皇后。

“好书,确实是好书。”皇帝道:“简洁易懂,索引便捷,可以想见其日后在文教上的地位!”

皇后也迭声附和。

怀安撩一下襟跪在地上:“臣想请陛下题一段推荐词,作为前言附在扉页,不知陛下能否答应?”

殿内一片安静,皇帝陷入沉吟,只听见哗哗的翻书声。

怀安抬头看看荣贺,正当荣贺打算开口求情时,便听皇帝开口道:“好,朕帮你这个忙。”

怀安大喜,叩首谢恩。

……

未过几日,陈公公带着仪仗到谢府传旨。

谢彦开忙摆好香案,聚齐一家老小,恭听皇帝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院掌印学士、礼部侍郎谢彦开,掌国子监以来,重修法度,严格选贡,不负为国育才之重任。效命朝廷固臣子之素心,加秩推恩乃朝廷之懿典,故兹实心任事之态,须不吝褒扬,特授嘉义大夫,赐斗牛服,赏银千两,丝绸五百匹,其妻封正三品淑人,钦此。”

“臣领旨。”

谢彦开刚欲接旨,便见陈公公从身后太监手中接过另一份圣旨。

“谢大人,等一下,还有呐!”却见陈公公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活像个红喜事上吹唢呐的乐人。

“朕奉太皇太后慈谕,谢学士长女谢氏,秉性端淑,持躬淑慎,克娴于礼,靡懈于勤。太后躬闻之甚悦,兹封其为正六品安人,指婚承值郎沈怀安,择吉日完婚,钦此。”

这下,谢彦开夫妇都愣住了。

“谢大人,”陈公公提醒道:“接旨吧。”

谢彦开遂带领全家面北叩首,领旨谢恩。

陈公公又指着另外四名太监手中的托盘:“谢淑人,这是皇后娘娘赐给令千金的吉服。”

韩氏看过去,金宝钿花的翟冠和如意云纹霞帔,璎珞串珠的八宝云纹袄裙,钑花灯笼耳坠等全套礼服。

谢彦开忙请陈公公入内奉茶,陈公公推却道:“就不叨扰了,还要跑下一家呢。”

他说的下一家,自然是沈家。

一家人都有些发懵,皇帝为臣子赐婚,是极其罕见的情况,也可说是天大的恩典。怀安此前对他们说起时,他还当这小子又在信口开河的说胡话,谁料皇帝真的赐婚了。

……

沈聿在内阁忙碌,许听澜带领全家设香案接旨。

圣上不但赐了婚,还将那柄翡翠如意一并赐下来当做贺礼。

怀安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忙不迭的领旨谢恩。

陈公公走后,怀安便迫不及待的给家人们显摆起那柄人间极品玉如意来。

“你看这色泽。”

“再看这质地。”

“再听这响声……”

许听澜看着一阵阵眼晕,生怕下一刻就摔在地上断成两截,索性直接没收,叫人送到小祠堂安置妥当。

“娘,我要拿来当痒痒挠。”怀安争辩道。

“我看你像痒痒挠。”许听澜戳着他的脑袋训道:“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御赐之物不慎损毁可是大不敬。”

怀安丧眉耷眼的不敢还嘴,溜进老爹书房抢了他的白玉水丞就跑。

“你这孩子!”许听澜没拦住,一道残影就从她眼前消失了,无奈的叹了口气。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他嫁出去?”她问。

“有。”怀铭一脸认真道:“但谢家未必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