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贺花费三个通宵将举办“武备学堂”的条陈整理完毕, 交给皇帝。约过了七八日,周岳的《京卫选兵练兵要略》也送到了皇帝案头,足有十数万言, 一看便是多年积累的心血,而非一朝一夕写就。

皇帝大受震撼,对陈公公道:“连同太子的条陈,一起交由兵部部议。”

乾清宫, 东暖阁内烧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手里翻看着一沓文章, 一篇一篇, 逐字逐句, 看奏疏都没这么认真过。看完一沓, 又从榻桌上拿出另一沓。

此时已近年关,国子监放了学假。

怀安和荣贺就侯在一旁,频繁用目光交流, 到后来索性很小声的交头接耳起来。

“好端端的, 陛下看我们的文章干什么?”

“闲来无事,品评一二。”

“我们写的东西也值得品评?”

“不要妄自菲薄。他看了这么久,说明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怀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普通且自信。

皇帝抬眼瞄了二人一眼, 看着他们狗狗祟祟的神态, 便回想起从前在祁王府的时候,二人频频闯祸, 令他和师傅们头疼不已。不知不觉中, 所有人都对这两个问题儿童降低了要求。

随着太子长大成人, 他打心底里不敢奢望他能成为一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只求他不要做个昏聩糊涂的昏君。至于沈怀安……别撺掇着太子当黄鼠狼, 都是谢天谢地了。

今时不同往日,一次大阅使他对两个少年刮目相看,再加上“武备学堂”的提议,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看法有失偏颇,这分明是两个可造之材啊。

精于骑射固然是好事,学业也要重视起来,不能因小失大。

太子日后登基,即将面对整个文官集团,皇帝肚子里没有真才实学,是极容易被这些科举制度选拔上来的人尖儿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他已经体验过了。

怀安更不必说,如今的官身仅凭父荫和特旨,这两样在官场中是最没有含金量的,甚至是受人鄙视的,只有科举正途出身,方能得到实权。

他一气儿看了十几篇文章,看到最后,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确实不尽人意。

皇帝戳一口茶,歇了歇眼,才板着脸道:“从今日起,太子除了阅读邸报和各衙奏章之外,还要在经史上多下些功夫。朕会重新选派讲官,为你日讲《四书》、《通鉴》,每月三次的经筵也不得缺席。”

荣贺错愕的张大了嘴,天降横祸啊简直!

怀安幸灾乐祸的看着他,夸张地学着他刚刚的表情:不要妄自菲薄~

“沈怀安。”

怀安忙收敛神色:“臣在呢。”

数九隆冬,皇帝拿他的文章当扇子,烦躁的呼扇几下,数落道:“你在国子监读了三年书,就打算拿这种东西参加秋试?”

怀安:呃……

“好好好,”皇帝又道,“即便你不去考举人,至少也要升入率性堂吧,不然如何肄业,如何参加吏部铨选?”

怀安:嗯……

“从年后开始,老老实实的坐监应卯,不许随便告假。”皇帝又看向荣贺:“还有你,再写令旨帮他请假,朕没收你的太子印。”

二人唯唯应是。

从乾清宫出来,荣贺小声嘀咕:“你说我父皇不会是更年期了吧?”

怀安忙捂住他的嘴,紧张的四下看看:“别乱说话。”

“这是什么坏话吗?是你上回说你老岳父更年期了……”荣贺道。

怀安断然否认:“我可没说啊,你别诬陷我!”

荣贺朝他翻了个白眼:“敢说不敢认。”

怀安叹口气:“我只是不明白,我都‘文武兼备’了,我都‘忠静冠服’了,为什么还要上学读书啊?”

荣贺“切”的一声:“我还有皇位要继承呢,不是照样要读书?”

怀安道:“没天理啊!投胎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当社畜?”

“什么叫社畜?”荣贺问。

“社畜就是像牛马一样拼命干活的人。”怀安道。

话音刚落,两名太监匆匆朝着乾清宫方向跑来。

除非有紧急军报,或有天大的喜事,太监宫人是不会在皇宫内苑跑动的,因此二人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们。

“太子殿下,东宫急报,太子妃临盆了!”

荣贺登时双腿一软,怀安掺了他一把,才堪堪站稳,乘上肩舆,一路催促着往东宫而去。

怀安还在愣神,忽然一个令牌扔向他,荣贺道:“帮我请苏大夫进宫!”

……

寝宫之外,荣贺看着那根即将燃尽的线香,急得来回踱步,久久听不见内室传出声音,还以为遇到了难产。口中念念有词:“元始天尊如来佛祖至圣先师保佑……”

怀安瞧着他临时抱佛脚的模样,像是真的急坏了,只好劝道:“殿下,你坐一会儿,生的太快不见得是好事。”

世人都畏惧难产,却不知急产也很危险。

荣贺压根听不进话,似乎又觉得与“儒释道”三家的关系有点疏远,又双手合十念道:“列祖列宗在上,只要太子妃平安生产,我愿洗心革面,克勤克俭,做一个合格的社畜!”

怀安想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寝宫内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

荣贺险些瘫在地上,不顾太监宫人的阻拦,跌跌撞撞闯进产房,一路吆喝着:“保大人保大人,别管小的了!”

怀安被他一惊一乍吓得心惊肉跳,随即内室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

荣贺闯入产房,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恭喜殿下,母子平安!”

……

乾清宫内,皇帝正召集内阁阁臣们议事,皇帝悯恤姚阁老大病未愈,还命人赐了座。

这时陈公公来到殿外,向皇帝禀报:“陛下,东宫遣人报喜!”

皇帝微怔,众人的讨论声戛然而止,只见花公公端着一个托盘,跪在宫门之外,托盘上摆着一件玉器,那是一枚玉璋。

花公公朗声报喜道:“太子妃诞子,陛下喜添皇孙!”

陈公公和刘公公也跪了下来:“陛下大喜!”

殿内所有太监一齐跪地称贺,阁臣们也相继跪倒:“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在片刻怔愣之后,自然是喜上眉梢,当即命左右拿出事先备好的长命锁,那是一枚赤金镶玉的金项圈儿,希望长孙健康长寿。

另依照仪制赏赐喜庆宝物、宫女、太监,不做赘述。

……

年关将至,各衙都在进行各项收尾工作,准备腊月三十封印,回家过年。唯有文渊阁的议事厅内气氛紧张,毫无过年之前的松懈。

他们在讨论明年的工作重心——考核吏治、清点卫所人口、清丈屯田,以及太子的《提请设立京卫武备学堂疏》。

按照旧例,武学的经费有过两种情况,一是武将子弟自付学费,无疑在当时引起了众多武将的不平;二是由兵部拨款,兵部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笔钱,却惨遭层层盘剥,真正用于办学的经费寥寥无几,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姚滨阴测测的说:“驴不上磨,一心只想着吃草料,是懒病,只有用鞭子抽。”

他一向如此,即便当着圣驾,也敢直截了当的骂满朝文武都是驴。

他想办武学、开港口、造宝船、下西洋,他要为朝廷开源,缔造盛世……可是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一切的一切,树冠想要繁茂,必要先将根系上的溃烂治好。

可是整顿吏治、整顿军制,制定更加严格的考核标准,势必会触动众多文官武将的利益,甚至会加剧地方官员对小民百姓的盘剥。

姚滨又是个有些蛮横又十分霸道的人,喜欢以强权压人,不肯接受同僚们徐徐图之的建议。许多人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出声,实际上积怨颇深。

就连沈聿也开始劝他,步伐不妨放慢一些。姚滨充耳不闻,他的眼底是两片发黄的浑浊,面色也愈发暗黄,总对沈聿说:“时间不多了。”

沈聿不明白他所说的时间,到底是大亓的国祚,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亦或二者皆有,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一声喟叹。

为官到这个地步,沈聿是不乏门生故旧的,他们都不太明白,以沈阁老今时今日的地位,足以与姚阁老一较高下,何况姚滨身患沉疴,沈聿却春秋鼎盛,何不趁机将其赶出内阁,而是甘愿屈居其下做一个副手?

因为沈聿心里很清楚,国朝延续至今,颁布的政令车载斗量,其中不乏治国安邦的良策,却每每收效甚微,一百多年的积弊使得这些政令如石沉大海,新鲜的血液注入其中如杯水车薪,官场中人照样的贪贿、畏缩、敷衍塞责、不作为。

积弊不除,多好的政令都收不到效果,可要根除陈规陋习,就要剜疮割肉,就会疼,会流血。

他虽也做过“欺师灭祖”的事,可当时一是为了大局考虑,二是为了避免恩师的晚节不保,如今正值新政的关键时期,他就算有争斗的野心,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内斗的。

……

腊月三十,各衙封印。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内阁成员大换血,六科归入内阁管辖,姚滨分管的吏部对内外官员进行了大清洗,税制改革、币制改革已经开始推行……

其实新皇登基的这些年,朝廷已经有了万象更新的气息,不少人深切感受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浪潮正在朝他们逼近,有人期待,就有人带着深深的恐惧。

不论如何,各衙都要封印,没吵完的架,也要留到年后慢慢吵。

沈聿回到家,芃姐儿迎出来,她穿着豆乳色的小袖短袄和马面裙,银红色白绒缘的对襟比甲。夏日里参加军训晒黑的小黑妞,如今又变回了肤白胜雪小俊妞,只是脸颊上蹭满了面粉。

沈聿看到女儿,便将满心的忧虑一扫而空,笑着问:“怎么像个小花猫似的?”

芃姐儿一手拿袖子蹭脸,一手挽着他的小臂叽叽喳喳的告状:“哥哥姐姐弄的,他们不往面板上撒,净往我脸上抹!”

“真是不像话了!”沈聿笑骂:“他们弄面粉做什么?”

“您去看看就知道了,简直要造反了。”芃姐儿绷着小脸。

说话间便来到主院,欢笑声透过门窗院墙一直传到了院外。

上房堂屋中已经摆好了大食桌,老太太、许听澜和季氏正坐在一旁说话,小辈们围在食桌前鼓捣着包扁食。

“爹回来了!”怀安一脸坏笑,背着手蹭过来,趁芃姐儿不备迅速出手,往她额头上添了三道杠。

芃姐儿“哇”地一声叫出来,怀安大笑逃跑,沈聿撸起袖子就要抓他。

满堂欢笑,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冲上天际的焰火,照亮了堂屋门外一小片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