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 这是谁啊?”谢彦开搁下书本,望着走进值房的少年,哂笑道:“稀客稀客, 快坐,给沈监生看茶。”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的书吏说的。老书吏也极有眼力见儿,不但没给怀安倒茶,还跟着笑了一下, 默默退出了值房。

怀安是回来销假的,只是今天看上去有些没精打采,也无心跟谢伯伯贫嘴饶舌了。

谢彦开反倒有些稀奇:“怎么了?像被霜打了似的。”

“唉。”怀安叹气摇头:“天之道, 损有余而补不足, 人之道, 损不足以奉有余啊。”

芃姐儿也是个小神童, 怀安起先还有些沾沾自喜,这辈子靠爹娘靠大哥靠媳妇儿靠妹妹,人生赢家呀, 还有什么用功的必要?

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从基因遗传的角度来看,爹娘强大的基因性状十分稳定,为什么只有他是个例外?

谢彦开嗤的一声笑了:“你还不够有余?”

“我哪里有余了?”怀安哭丧着脸, 将自己成为全家的才学洼地的事讲给老岳父听:“我现在有点怀疑自己是捡来的。”

“那倒不至于, 你爹跟我说过,你出生时通体金黄, 还以为老沈家要出帝王将相了。”谢彦开道。

怀安心想, 没文化真可怕, 那是黄疸……

“不过你们老沈家确实出了将相,或许你是一个祥瑞呢。”谢彦开又道。

怀安捂着耳朵:“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当吉祥物!”

谢彦开笑得更厉害了:“那你指望我怎么宽慰你?”

怀安神情凝固, 自己在岳家何尝不是洼地啊。

谢彦开敛笑正色道:“不想当吉祥物,就踏踏实实的读书考试。你真当这世上遍地天才?真当你父兄生来就是神童,一辈子靠天资吃饭?方仲永比他们更神,为什么泯然众人了?这世上到处都是资质平凡的读书人,他们没有探花开蒙,更没有翰林学士当老师,难道就不学了?”

“可是师长再怎么为你铺路,自己不往前走也是白搭的。你去年已经凭借自己的努力升入崇志堂了,这说明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一切按照我给你制定的计划,不管是举人进士,总有中的一天。”

“真的?”怀安问。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谢彦开露出真诚的笑容。反正不管八十岁还是九十岁,总有中的一天嘛……万一还考不中,那时他坟头的草都已经三尺高了,活不到那一天又不能怪他。

明年又是大比之年,眼下把他骗回来读书才是关键。

怀安却不像小时候那样好骗了,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从随身的书包里抱出一摞书来,足有十几卷。

“这是什么?”谢彦开预感不祥。

怀安道:“这是家姐编写的一本字汇,名叫《字海》,这两年我们都在忙着审校和修订,现在已经初步完成啦,不过作为未来火遍大江南北的工具用书,还是需要仔细推敲打磨的,您学贯古今博文广知,就费心帮我们审一遍呗?”

谢彦开只有一句话:“找你爹去。”

怀安绕到他的身后,端茶递水捏肩捶背,殷勤的不得了:“我爹说了,他考上一甲,有技巧的成分在,于学问一道,还是您更扎实渊博一些。”

谢彦开一愣:“他真这么说的?”

怀安不假思索:“是啊!他还说,如今天下士人,皆以卖弄文采为荣,写诗作文花团锦簇经不起深究,您不一样,您是能沉下心做学问的人,文风严谨周密,古拙大气,是当之无愧的鸿儒。”

这马屁拍的,谢彦开压根说不出拒绝的话,只用手指点了点案头。

怀安喜笑颜开的将《字海》挪到他的面前。

“那这……”谢彦开拿出一摞程文。

“您放心,我一定好好学!”怀安连下保证。

翁婿二人达成交易,谢彦开便开始为他布置接下来三天的功课。

等怀安踌躇满志的捧着一摞功课出去,见到等在外面的赵司业,躬身行了一礼,便回崇志堂去了。赵司业有事禀报,进门时不禁咋舌感叹:“您真是煞费苦心啊。”

什么女婿这么难养,还要哄着骗着,讨价还价才肯读书。

谢彦开叹了口气,一边翻看着面前的《字海》,一边叮嘱道:“今后沈怀安告假,除婚丧嫁娶外一律不准。”

砸手里了,怎么办呢?

赵司业一脸为难:“下官也不想给假啊,可他每次都有东宫的令旨。”

谢彦开忽然道:“有点意思!”

“什么?”

谢彦开拿出一卷,给赵司业看。

“我还当他又在信口开河,想不到他们小小年纪,还真搞出这样一本字汇来。”

赵司业仔细翻看,发现这本字汇果真是删繁就简,化难为易,同样赞叹连连。

“这是出自哪位大才之手啊?”他看了看扉页的名字,沈怀薇,没听说过啊。

“是位女子。”谢彦开道:“沈阁老的侄女。”

赵司业听到前半句,面露迟疑之色,听到后半句,又换回满面赞赏:“沈阁老家不愧是书香门第,人才辈出啊。”

谢彦开朗声笑道:“是我大亓文运昌盛,中兴有望了!”

……

芃儿到底还是来雀儿山上学了。

开学典礼这天,怀安再次告假出来,同来的还有荣贺和韫妹妹,董事会成员孟老板和贺老板。

芃姐儿拉着谢韫询问崇文女校的情况,一路上兴奋的话不停。

孙大武送大丫二丫来书院,芃姐儿看到她们便跑去和她们说话,三个女孩儿发出银铃般的说笑声。

这样的场景,怀安已经三十多年未见了,前世的校园里,男孩女孩们总是充满朝气的,男生喜欢犯贱,没错,就是犯贱,拽女生的头发藏女生的笔,非要被按在墙上群殴才舒服;女生喜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喜欢在书包上挂好看的饰品,她们好像各个能歌善舞,单是学钢琴的就有七八个。

当年的怀安正处于青春期,性格闷闷的,带着点孤僻,觉得身边的同学既幼稚又聒噪,时至今日再看到这种场景,却不禁热泪盈眶。

荣贺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看什么呢?”

怀安道:“如果不是三个,而是三十个,三百个,那该多好啊……”

荣贺看看叽叽喳喳小嘴不停的芃姐儿,一脸认真的说:“那应该挺吵得吧。”

怀安朝他翻了个白眼。

孙大武却反复叮嘱两个女儿,沈家对他们家恩重如山,一定要照顾好小姐。

怀安听得直摇头,人家是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来的,说得好像要给芃儿做丫鬟似的,当即对孙大武说:“到这儿来的都是同窗,以后都是好朋友,没有什么小姐。她们的安全你尽管放心,谁敢在书院胡作非为,那简直是活腻了。”

孙大武连道当然放心,却不知道这话是怀安拿来宽慰自己的。

话音刚落,李教官挎刀,率一队亲军巡逻路过,虽已上了年纪,却仍保持着在神机营时威风凛凛的气质。

两位教官不但要负责教授兵法谋略,还要担任保卫科长,掌管着整个书院的安保系统。

怀安本想从外面招聘保安的,可是民间私自豢养护卫是违法的,眼下雀儿山书院正在小心翼翼谋生存,不能在细节上落人口实,于是荣贺盯上了自己的侍卫。

太子大婚后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拥有一支东宫直属的亲军,这是一国储君地位的象征,也是太子立足于朝堂的资本之一。不过荣贺作为独子,既没必要靠它稳固地位,也没打算靠它谋权篡位,便特意抽调了五十名亲军来书院……当保安。

高贵的太子亲军们内心是拒绝的,可是太子令旨已下,也不得不收拾行装来书院看大门。

怀安又交代她们:“你们是书院里仅有的三个女学生,平时要相互照顾,有事就找钱夫子或者任何一位先生,平时在宿舍里遇到问题,就找管理员。”

三个女孩子齐齐点头。

怀安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非常有兄长范儿的摆摆手让她们去操场了。

一转身,捂着眼睛深吸一口冷气。

荣贺一脸嫌弃的看着他:“上个学就难过成这样,以后送她嫁人,你还不得哭晕过去。”

怀安被他一句话整破防了,靠着韫妹妹的肩头啜泣:“嘤嘤嘤……”

谢韫拍着他的后背安慰:“好了好了,不哭啊不哭,放假的时候我们一起来接她。”

“嗯嗯!”怀安可怜弱小且无助的点点头。

荣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龇牙咧嘴的躲开了,还嘤嘤嘤……要死了!

……

开学典礼过后,就是为期半个月的军训,就在老生员们暗自窃喜的时候,忽然接到通知,要跟着新生一起军训,并将军训表现作为学分纳入年终成绩,且谁都不许请假,否则明年跟着下一批新生补训。

告示一出,全校哗然,不过这回没人敢闹着退学了,因为两位山长有了新生,已经不稀罕他们了,来去自便。这可是太子殿下设立的书院,将来说不准都是新君班底,他们怎么会真的退学呢,便只能苦哈哈的跟着练。

说是军训,面对这些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李教官也不可能真的按照神机营那一套训练方式,不过是让他们围着操场慢跑,训练“哨起”,“立正”的口令,唱唱军歌什么的。

此时已进七月,夏天与秋天的交界,正午头上热的让人叫苦,怀安特地嘱咐馔堂备好了绿豆汤,金方海金大夫还特地开清热解暑的药方子,熬了一大锅,要他们一人灌一碗。

怀安终于盼到休沐,去书院的时候,整个馔堂都充斥着草药味。三个女孩儿依然说说笑笑,反比那些久困书斋的男生们更有活力,可见李教官是及有分寸的。怀安带了两个丫鬟,将娘亲给芃姐儿准备的衣物、吃食和一些常用药品送回宿舍,因为芃姐儿在书院时总是假装不认识他,便只好悄悄离开了。

回到家里,先跟爹娘汇报了芃姐儿的情况:“晒黑了一点,倒是没瘦,看上去挺开心的。”

二人见儿子没有再哭哭啼啼,就知道女儿应该过得不错。

瞟一眼怀安身上为彰显“学问”而刻意穿上的儒衫,沈聿道:“换身衣裳跟我出门,姚阁老想见你。”

“姚阁老见我?”怀安戒备的后退半步:“我可没偷他弟弟啊,大家都是成年人,自发自愿的。”

“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沈聿哂笑道:“姚阁老病了,我们去探望一番。”

“病了?真的假的?不会是想把姚泓骗回来吧?”

“生你的时候怎么就多生了张嘴呢。”许听澜拧一把他的耳朵,撵他赶紧去换衣裳。